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站的玻璃顶棚上。颜书瑶缩了缩脖子，把单薄的米色风衣裹得更紧些。六月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她出门时还晴朗的天空此刻阴沉得仿佛要压到头顶。
“该死。”她小声咒骂着，翻找包里根本不存在的伞。手机屏幕亮起，叫车软件上“暂无可用车辆”的提示格外刺眼。车站电子屏显示所有列车都因暴雨延误，站台上挤满了和她一样狼狈的乘客。
颜书瑶叹了口气，将一缕湿漉漉的黑发别到耳后。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编辑临时改了截稿日期，她此刻应该窝在公寓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和她的虚构人物们对话，而不是被困在这个嘈杂的车站。
“颜书瑶？”
一个低沉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七年了，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声音。缓缓转身，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到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但她依然能认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张岭军站在那里，黑色西装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手里拎着一个商务行李箱。他比记忆中更高了，肩膀更宽，下颌线条更加坚毅，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和从前一样，在看到她时微微睁大。
“真的是你。”张岭军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他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住，像是不知道该不该靠近。
颜书瑶感到一阵眩晕。她设想过无数次与张岭军重逢的场景，在梦里，在酒后，在写作灵感枯竭的深夜。但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她头发滴水，妆容花掉，像个落汤鸡一样狼狈不堪。
“张岭军。”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好久不见。”
雨水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透明的帘幕。张岭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是问：“你也被困在这里了？”
颜书瑶点点头，突然觉得这一切荒谬得可笑。七年前那个不告而别的初恋男友，如今像个普通熟人一样和她讨论天气和交通。
“我试了所有叫车软件，”她强迫自己语气平静，“看来今晚谁都走不了了。”
张岭军掏出手机看了看：“我订的酒店说因为暴雨停电了，正在安排其他住处。”他苦笑了一下，“看来我们运气都不太好。”
一阵沉默。颜书瑶盯着自己的鞋尖，水渍在地面瓷砖上晕开。她该说什么？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问他为什么当年连一句分手都不肯当面说？还是假装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书瑶，”张岭军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我...”
“各位乘客请注意，”车站广播突然响起，“由于持续暴雨，东区地铁线路全部停运，请乘客们选择其他交通方式...”
广播声盖过了张岭军的话。颜书瑶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目光落在她左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被手表带遮住大半。她下意识地拉下袖子。
“有车了！”旁边一个年轻人突然欢呼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氛围。颜书瑶转头看去，一辆黄色出租车正缓缓驶入车站前的临时停靠点。
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和张岭军同时迈步向出租车跑去。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颜书瑶的高跟鞋踩进一个水坑，脚下一滑——
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张岭军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是那股淡淡的雪松味，即使被雨水冲刷也未曾改变。
“小心。”他说，声音近在咫尺。
颜书瑶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们一起跑到出租车前，却发现已经有另一对情侣抢先一步拉开了车门。
“该死！”这次是张岭军骂出了声。他转向颜书瑶，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流下，“你住哪个方向？”
“西城区。”她回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也是。”张岭军眼睛一亮，“如果我们拼车，司机可能会接单。”
颜书瑶想拒绝，但理智告诉她这是唯一的选择。她点了点头。
张岭军立刻转身向其他等车的乘客询问，很快找到两位同样去西城的旅客。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司机终于同意载客，条件是每人支付双倍车费。
“上车吧。”张岭军为她拉开车门，绅士得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段不堪的过去。
出租车内弥漫着潮湿的空气和廉价香氛的味道。颜书瑶挤在后座靠窗的位置，张岭军坐在她旁边，两人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不至于碰到彼此，又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你们是一对儿吗？”前排的中年女乘客突然回头问道，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不是。”颜书瑶回答得太快，声音也过于尖锐。
“以前是。”张岭军同时说道，语气平静得出奇。
车内陷入尴尬的沉默。颜书瑶感到脸颊发烫，她死死盯着窗外模糊的雨景，希望这段路程快点结束。
“现在做什么工作？”张岭军突然问道，好像他们真的只是普通老同学在寒暄。
“自由撰稿人。”颜书瑶简短回答，“给杂志写专栏，偶尔出版小说。”她不想告诉他，她最新小说的男主角有着和他太过相似的眼睛。
“我知道，”张岭军说，“我读过你的《雨夜车站》。”
颜书瑶猛地转头看他。那是她三年前出版的小说，讲述一对恋人在车站分别后再未相见的故事。书评人称其为“对失去与遗憾的深刻剖析”，没人知道那是她写给张岭军的情书与控诉。
“你...”
“我收集了你所有的作品。”张岭军轻声说，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即使是在非洲做项目的那两年，我也会让同事帮我寄过来。”
颜书瑶感到呼吸困难。为什么他现在要告诉她这些？为什么是七年后？为什么在她终于学会不再梦到他的时候？
“你呢？”她强迫自己转移话题，“还在做建筑设计师？”
张岭军点点头：“上个月刚回国，接手了西城区的旧城改造项目。”他停顿了一下，“所以才会住酒店，我的公寓还没收拾好。”
雨水拍打车窗的声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颜书瑶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直到出租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具体地址？”司机不耐烦地问。
前排乘客报出一个小区名，轮到颜书瑶时，她说：“青枫公寓，谢谢。”
“真巧，”张岭军说，“我订的酒店就在青枫公寓对面。”
颜书瑶咬住下唇。命运似乎在恶作剧，将他们一次次推向彼此。她想起七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夜晚，张岭军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我们分手吧。”没有解释，没有告别，就像关上一扇门那样简单干脆。
出租车在暴雨中缓慢前行，水花四溅。当车终于停在青枫公寓门前时，颜书瑶几乎是逃也似地推开车门。
“等等！”张岭军叫住她，付完车费后匆忙追上来，“雨太大了，我送你到门口。”
“不必了。”颜书瑶冷冷地说，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我自己可以。”
张岭军却已经脱下西装外套举过头顶，为她撑起一片小小的遮蔽。“就当是...老同学的礼貌。”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颜书瑶没有再拒绝。他们并肩跑向公寓大门，张岭军的外套挡不住多少雨水，但至少给了她一个不直视他的理由。
公寓大堂明亮的灯光让颜书瑶瞬间看清了自己有多狼狈——头发贴在脸上，眼线晕成一片，衣服湿得能拧出水来。而张岭军也好不到哪去，白衬衫变得半透明，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的肌肉线条。
“谢谢你。”她生硬地说，伸手去按电梯按钮。
张岭军的手机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眉头紧锁：“酒店说因为电路故障，所有预订都取消了，他们正在联系其他合作酒店，但今晚可能...”
颜书瑶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七年的怨恨，在这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
“你可以...暂时住我那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沙发可以借你，等雨停了再说。”
张岭军惊讶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确定？”
“不确定。”颜书瑶按下电梯按钮，“所以趁我没改变主意前，快做决定。”
电梯门打开时，张岭军跟了进来。狭小的空间里，他们沉默地站着，各自盯着不断上升的楼层数字。颜书瑶能闻到张岭军身上雨水混合着古龙水的气息，熟悉得令人心痛。
“为什么？”在电梯到达15楼时，张岭军突然问道。
颜书瑶没有回答。她掏出钥匙打开1503的房门，侧身让张岭军进入。“浴室在右边，毛巾在柜子里。”她公事公办地说，“我去给你找件能换的衣服。”
张岭军站在客厅中央，环顾这个充满颜书瑶气息的空间——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籍，茶几上散落的草稿纸，窗台上几盆郁郁葱葱的绿植。墙上挂着她获得文学新人奖的照片，笑容明亮得刺眼。
“书瑶，“他轻声说，“我很抱歉。”
颜书瑶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去洗澡吧，”她的声音很轻，“你会感冒的。”
当浴室门关上，水声响起时，颜书瑶终于允许自己滑坐在地。她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七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痊愈，却原来伤口只是结了层薄痂，轻轻一碰就会重新流血。
窗外，暴雨依旧肆虐，仿佛要将这七年的沉默与痛苦一次性倾泻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