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需要承诺的爱情就不是真爱

“需要承诺的爱情就不是真爱……所以你不要说,我不想听。”

“这是什么推论?”

“你妈会说‘儿子,我发誓会爱你一辈子’吗?不会吧?因为她就是爱你,不用承诺你也知道她爱你,所以,反过来说,需要承诺去维护的爱就不是真爱了。”

“你这是逻辑谬误,‘若p则q’并不能推得‘若非p则非q’,所以就算你这个‘不承诺等于真爱’的命题为真,也不能推出‘承诺就不等于真爱’的结论。不承诺可以是真爱,承诺也可以是真爱,不是吗?”

“所以你同意承诺与爱情是两回事?”

“我同意。”

“结婚是一种承诺。”

我笑了出来,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你不要现在告诉我你要结婚。”她说。

“一年后你回来,我们结婚。”我说,“我会把事情都处理好,然后我们结婚。”

“这算求婚吗?”

“大概算是‘要约邀请’吧。”

小静没有笑,她看着我,从腹部悠长地呼吸着。我伸手拥住她,并且在她哭出声时抱得更紧一点。

我没想过送机是这般光景,小静大概也没想过。

小静搭的是上午八点的航班,为此我们周密计划:登机前三个小时办手续,回推两个小时从台北出发赶去机场,再之前一个小时得起床做最后收拾,而为了睡满六个小时、面对这重大的一天,我们前一晚必须八点就寝,早睡补充睡眠。

事实证明,再保险的万全之策也会造成不必要的焦虑与浪费:我们晚上八点上床后完全合不了眼,磨蹭到两点半,拖着要睡不睡的身体起床,沐浴更衣,发现没有需要再整理的东西,只好对坐玩起手机。凌晨三点半,我们搭上她父母的车,国道车流趋近于零,四十多分钟后便抵达机场。航空公司柜台没开,四人只好坐在便利店里,盯着完全吃不下的早餐发呆。

五点半我陪小静成为该航班第一位办理登机手续的乘客,我们并肩站在输送带尾端,等行李箱通过安检,她突然说了承不承诺、结不结婚的那段话,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曾在心中模拟过无数次机场送行的场面。理论上,情人负笈远行,我应表现出不舍与伤感;但我无法说服自己的是,如今已是网络时代,无论天涯海角,听声见影不过手机上一触。小静去的是美国纽约,不是什么不毛之地,又只去一年,在机场上演十八相送、跑步追逐飞机的戏码,只会让我看不起自己。

小静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她自始便表现得像场短期出差一般。她突如其来的一哭,不只是我,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下意识地想说些消遣的话缓和气氛(“没睡眼睛都肿成这样了,还哭。”),但转念一想,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静哭泣,交往三年多,历经风风雨雨,她曾愤怒、紧张与沮丧,但从未在我面前掉泪,今天她的眼泪是为了我的承诺,我应该真挚地回应,于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紧了她。

奇妙的是,如此拥抱与哭泣一阵后,好像完成了什么仪式般,原先因离别而产生的迟滞与尴尬都消失了,我们恢复正常。她交代琐碎的事务,间杂着笑话,例如找人打扫公寓(“但别趁机调戏家政妇啊!”),或是去找路雨晴拿回那双高跟鞋(“但别趁机调戏我学妹啊!”),我笑着说好。

六点半,小静的身影隐没在安检区的分隔板之后。

送别的最后一刻,她指间夹着护照与登机牌,向我们挥了挥手。她身上驼色的羊毛针织罩衫是我给她的礼物,搭着她修长的身形相当好看。她回头时晃动扎起的头发,一绺发丝粘在颊边,她微笑,脸颊凹陷,发丝跟着陷进去,她用护照拨开发丝,拖着行李箱往前走。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小静道别的画面不断地在我脑海中以电影海报的方式重现,是王家卫的电影,我不太看的那种电影。

回台北的路上,小静的妈妈在哭,她爸刚开始还劝几句,后来就不说话了。直到下交流道,苏妈妈才收拾情绪,递给我一本档案夹说:“我和苏爸爸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你们住在内湖好,新房子多,离你们工作的地方也近。这些你拿回去看看,不用着急,反正还有时间,钱的事情也不用烦恼。”

那是某房屋中介公司的文件夹,里头是成沓的房屋信息,每一份都做了标记与评语。

回到济南路的公寓时还不到早上七点半,原本想眯一下再去上班,但熬了大半夜,脑袋亢奋得反而睡不着。我索性换衣服出门,这时间的地铁上只有零星几名穿制服的学生(暑期辅导吗?),我听着一旁高中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下周的垦丁之旅,彼此调侃敢不敢在男生面前穿比基尼,突然觉得偶尔早出门也不错。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我打开灯和空调,坐定后开始做事。我回复电子邮件、翻查数据、修改文件,效率绝佳,从没那么有效率过。九点刚过,我已经将泰伦案的草稿修正过一版,刚进办公室的秘书们惊讶地问我怎么那么早,我说我洗心革面了。

十点零七分,蒋恩一手拎着包,一手拿着咖啡闯进我的房间,神秘兮兮地说:“喂,听说你今天特别早来的?是因为‘伪单身’所以要认真工作了吗?”

我抢过她的咖啡,灌下一口说:“我很认真工作好吗?不像有些人,上班就准备吃午餐。”

“敢说我……”她将咖啡抢回去,压低嗓音说,“你小心点,不要乱搞,我答应要看紧你的。”

“有男朋友了吗?”

“要你管!”

“没男朋友帮人家看什么看啊?看你妈吧。”

“干吗骂我妈啊?没水平,跟你妈说哦。”

“我是说有空回去看看你妈妈……少无聊,泰伦的草稿我改好了,你再看看,下午……”

不过大概是太早做完了工作,肾上腺素快速消退,午餐过后,我开始感到头昏脑涨,洗完脸,喝了咖啡,意识依旧是一团糨糊。下午两点的会议结束后,我向布兰达口头请假,承诺明天一定将泰伦的定稿生出来,布兰达有点不高兴地说:“昨天晚上搞什么了,下午就阵亡了?”

我没开口,蒋恩便抢着说:“他现在是伪单身啊,当然要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夜夜笙歌。”

我依旧没能说话,布兰达又说:“哎,我告诉你,我看过太多你们这种年轻律师了,前途很好,结果栽在这些男男女女的问题上。要自爱啊,杨艾伦,滚回去休息吧。”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布兰达的话。她是这家事务所第二资深的员工,仅次于所长艾瑞克。她吃亏在没律师牌,但三十多年的实务经验让她可以站稳现在的位置,因此她的话很有说服力,我忍不住去猜她所说的“年轻律师”是谁。

回到家,沾着枕头就睡了,我以为在这个时间入睡会做个充满意象的梦,梦到蝴蝶、船、流星之类的,然而并没有。这一觉极沉,像平时只休眠的计算机终于关机了一般。再度睁眼时房内一片昏暗,空气沉静,不知年月时分,我感觉像嵌在床褥中一般,几番挣扎才得以起身。

手机上没有什么要紧的邮件或信息,我感到一阵饥饿,于是踩着拖鞋出门,在转角的便当店买了两个排骨便当,又去便利店买了啤酒与柠檬气泡水,回家打开灯,将便当、饮料和餐具摆放妥当,这才发现多买了一份。

现在我是一个人了。

我与小静是大学同学,但我们认识是在毕业许久之后。

那年的那段日子过得很煎熬,家中与职场压力接踵而至,每天睁开眼睛便感觉窒息,恰巧端午节有三天连假,于是我抛开一切,一个人跑去澎湖“寻找遗失的自我”。那时阿翰在澎湖地检署试署,住司法官宿舍,我便向他商量借张沙发过夜。他回信息说澎湖宿舍旧归旧,空间倒是蛮大的,单身的他分配到一间两室两厅的公寓,因此我大可不用睡沙发;只可惜端午连假他要回老家,不能带我去玩,他会把大门钥匙藏在脚踏垫下,摩托车钥匙则在五斗柜上方,冰箱里有啤酒与海胆,其余一切自便。

“哦,差点儿忘了,我有另外一个朋友要来住,反正有两个房间,你们就自己协调一下吧。”阿翰的信息最后这样写道。

我没多问,他也没提那个朋友是个女的。

我飞到马公机场,坐出租车来到阿翰给我的地址,那是栋四层楼的公寓,很旧,但空间确实不小,前院能停下七八辆车,后院还种有花卉植蔬。阿翰住的是顶楼,我成功找到钥匙开门,屋内不乱也不能说整齐,是间如果我住在这儿也会是这个样子的单身男士公寓。两间卧室倒是都整理过,至少被子是叠放整齐的。我将行李丢在面海的那间房的床上,算是文明地宣告房间主权。

我骑着摩托车出去,不进马公直驱北环,开开停停,在讲美海边吃了三颗现剥的海胆(傻瓜才去吃冰箱里的冷冻海胆),在二坎买了块填满花枝与狗虾的炸粿,停留最久的是西屿的内垵沙滩,这里人少,沙滩空旷,海像修过图一般碧蓝。我脱去上衣,踩着海水,在一块凸出的礁石上坐下,看着水中晒得发红的双脚,心想不知道头脸被晒成什么样子了。

回到宿舍时已经接近晚上六点,一开门便见到穿着短裤与背心的苏心静正拿着毛巾擦头发。

我和苏心静同系不同组,朋友圈也大不相同,我知道她这个人,在校园中错身而过时也会交换片刻的眼神,但我不记得我们打过招呼,更不要说交谈了。这种一分熟的关系在偶然相遇之时会格外尴尬,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做自我介绍。

“嗨,你好,我是财法的杨艾伦……我们好像一起上过……”

“我知道,我是苏心静,你认识赖小瑜吧?”

“哦,对,认识啊。李承翰没说你要来……不是啦,他说有人要来住,但没说是你。”

“对啊,他没告诉我你是个男的。”

事后我们经常拿这段相遇开玩笑,她说那时我晒得像只红皮猪一样,还故意耍帅摘太阳镜,两个白圈圈印在脸上,害得她差点儿笑场。我抗议说我才没有故意耍帅,那时太阳都下山了,戴太阳镜才不正常……而且,她那时候真的笑场了。

我忘记是怎么结束这段“尬聊”的,只记得之后我抱着浴巾与换洗衣物冲进浴室时,满脑子都是那双修长紧实、巧克力牛奶般滑嫩的大腿。我拉上浴帘开冷水,提醒自己这趟是“寻找遗失的自我”之旅,要识自本心,见自本性,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六大皆空,万生皆苦,菩提萨婆诃!然后我睁开眼,看见一套水蓝色的比基尼吊在我面前。

你一定会以为我会变态到用指头去戳那不知道塞了什么的泳衣胸罩吧?我承认当时是有那么一点冲动,但我忍住了,我小心地将比基尼挂到外头的毛巾架上,认真思考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洗完澡,我在房间的衣柜中找到吹风机。我将吹风机拿给苏心静,并且为占据主卧室一事道歉,表示可以把房间换过来。她笑着说没关系,眼睛眯成新月的形状;我的心脏用力跳了几下,条件反射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她犹疑了几秒,我赶紧弯腰找插座。

之后我们在吹风机的白噪声与晚间新闻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讲的是澎湖的事。她说她四点才到马公,一到就先去浮潜,游了两个小时。

“其实本来没什么期待,以前在老家的浮潜都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澎湖真的不一样,珊瑚礁超美,鱼很多,阳光照下来,真的是五彩缤纷。你知道乌贼是透明的吗?像塑料袋一样,在海里面你只看某一小块海水的光线有点变化,很妙,天晓得那是只动物……”

她的话多了起来,语调随着长发飞扬,散发出温暖的香气。我告诉她我的北环行程,她说她也想找个没人的沙滩静一静,好好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就一些事。”她回答,看了看手机。

我迟疑了几秒钟,决定再试一次。我说我明天要搭船去望安,那边的网埯口沙滩也是个无人秘境,搞不好还会遇到绿蠵龟。她关掉吹风机,微笑着感谢我的邀请,但她已经报名潜水课程了,她想潜水想很久了,一定不能错过。“而且潜水才会遇到绿蠵龟吧,海龟又不会在白天爬到沙滩上。”

我堆着笑应和,要她替我向海龟问好。她将长发扎成马尾,然后说:“好了,走吧!”

“去哪里?”

“吃晚餐啊,你不是要带我去吃好吃的吗?”

我们循着网络地图找到阿翰推荐的餐厅,庙口榕树下的小店,借庙埕摆了十来张桌子,看上去像是阳春面摊,红灯笼上写的却是日本料理。虽然环境简陋,但食物令人惊艳,刺身新鲜厚实,手卷海胆满溢,墨鱼炒饭粒粒分明,最特别的是将醋饭包裹于小卷中的“寿司”,醋饭酸甜加上小卷鲜脆的口感,令人想起身跳一段扇子舞。我们先点了啤酒,她喝完说不过瘾,又叫了瓶五十八度的金门高粱。

我们的话也变多了。我们聊共同认识的人,聊谁当法官律师教授,谁又大彻大悟脱离法律圈轮回隐居后山耕读过日。我们聊谁在台北做什么样的事、拿怎样的薪资,跳槽到香港又做什么样的事、拿怎么样的薪资;聊谁结婚、离婚、出轨;聊哪些班对(1)和系对(2)分手、复合、反目成仇、修成正果。

“你还是和徐千帆在一起吗?”她问。

“分手很久了……我不知道她跟你熟。”

“不熟,不过你们这对很有名啊。”她说着,灌下一口高粱酒。

我很想问她有名在哪儿,但又觉得不自在,于是改扯冯二马,说他那套把麻将与女生配对的玩法,例如张婉琪是“七万”(把名字倒过来念),打牌时就可以说很多诸如“我摸到张婉琪啰”“来给婉琪碰一碰”“张婉琪到了”的垃圾话。

“那赖小瑜是什么牌?”

“二饼。”

“为什么?”

我在胸前比了个姿势,她笑弯了腰,说:“我要去跟小瑜说,叫她小心点,你们真的够脏的。”

“只有冯新元这样,我很正派的。”

“是吗?”她斜睨着我说,“那我呢,我是哪张牌?”

“你不在里面,没有很熟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心静的手机隔一阵子就会传来连续的消息提示音,她不会中断与我的对话(像是“对不起,我先回一下信息”),而是一边听话说话,同时回复消息。我注意到她回消息时,颈子会陷入肩膀中,噘着嘴,露出小女孩般无奈又带点畏缩的表情;每次回复不过十几秒,应该就几个字吧。

吃饱喝足后,我问她要不要去透透气,去没人的沙滩。我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她爽快地答应了。我们骑着摩托车沿南环走,走错几次路才找到阿翰的私房夜游沙滩,在一个小小区的背面,得穿过人家的院落才能抵达,沙滩上没有人工设施却整理得相当干净。我们在靠近海水但又不会被波浪溅及的地方坐下,涛声平缓,黑暗的洋面上映照着夜钓船炽白的集鱼灯火。

我躺下来,随手拍照,沙子留有白日的余温,干燥而暖和,我突然感到无比疲倦,觉得当初拼命考公考简直蠢透,我根本不适合当律师,我也不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学不会人情世故,面对责任只想逃避。或许我早应该躲到这样一座小岛上,粗茶淡饭,终老一生。

有个女人更好。

我侧身看向苏心静,她抱着膝盖望向大海,神情迷惘。这时她的手机又传来简讯音,她叹了口气,低头回复消息。

“你觉得那些灯怎么样?”我问。

“什么?不就夜钓小管吗?”她说。

“你不觉得很烦吗?晚上的海应该是暗的、安静的、孤独的,偏偏那些船在那里,还点那种白亮亮的集鱼灯,我坐在这里都可以听见船上在吵。”

“人家要工作啊。而且,没有那些灯,沙滩会很暗吧?”她左右张望,手机提示音又响起,她一边回复一边说,“一盏灯都没有,搞不好我们就不敢来了。”

“所以你觉得应该要有那些渔船的灯吗?”

“那些灯本来就在那里,只是我们刚好在这里而已。”

“我是说,如果能选择的话,你会选一片黑漆漆的海,还是一片挂了灯光的海?”

她笑了笑,手机提示音响起,她回消息的同时说:“你一定要在我喝醉的时候问我这种哲学问题吗?我不知道耶,没喝醉的话我一定会选有灯光的,但醉的时候,我选黑漆漆的海,因为我喝醉很丑。”

“才怪,你喝醉的样子美翻了,你只是想利用酒醉暂时逃出去而已。”

“逃出去?我被关起来了吗?”她抬起头,手机提示音连续。

“你读过《围城》吗?人生就像一座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

“我一点都不想当什么孙小姐啊!”

在她手指触及手机屏幕前,我将她手机抢了过来,她扑上来,大声说:“喂!干吗,还我!”

我说:“既然要逃,干吗还被绑着呢?”我振臂一挥,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海中。

苏心静奔入海水中,在浪花中反复寻找,折腾半晌,才喘着气,全身湿淋淋地走回来。她先给了我一巴掌,然后跳到我身上吻我。

“然后你们就在司法官宿舍中干违法的事?”二马说。

“没有。”

“是没有干,还是没有违法?”

“这个冷笑话你要讲几次啊?”我说。

“你讲几次你跟苏心静的事,我就讲几次。”冯二马吞下一口威士忌,说,“我想到就气,明明就你在喇妹(3),硬要扯到我,结果你自己上车,赖小瑜不跟我出去了。”

“我说的是实话啊。”

“没道义。”

说话的是冯新元,我上大学后结交的死党。像许多姓“冯”的人一样,他的外号是“二马”,久而久之就变成“冯二马”这种不知所云的称呼。他爱喇妹是真的,麻将配对游戏也是真的。当年他自称“法学院喇神”,我们说“喇牙”(4)还差不多。

“但我一直不懂,”阿本说,“那时候你怎么敢把人家的手机丢到海里?要是她在工作怎么办?”

“不会有律师用那种方式回工作消息的,至少我不会。”我说,“只可能是在回复男人。”

“但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关系出了问题?”

“有男朋友的女人,连假期间一个人跑到澎湖浮潜、潜水,还喝了一整瓶的金门高粱酒,你觉得是为什么?”我耸耸肩,说,“而且我刚好能体会吧。”

“但你当时没想到会闹那么大吧?”

“闹得很大吗?我们很低调啊。”

“听说某法务部门专员贪污案的判决,就是被你们的事情影响的。”

“胡说八道……我们很低调好吗?”

说话的人是张本正,我另一个大学死党。人如其名,方脸宽额,正气凛然,是全世界少数可以靠正气“把妹”的男人。

阿本的话或许使人疑惑,有必要加以说明。

当时在澎湖不断给小静发信息的是一位法官,高等法院的法官,是大我们好几届的学长。他是小静的男朋友,论及婚嫁的那种。

从澎湖回来后,小静便和法官学长分手了。听说这事在司法圈掀起一阵风波,涉及几名法官的人事异动。我不上法院,也不想去探究细节,但说我和小静的事情影响个别案件的判决未免太夸张,司法公正如皇后之贞操,不可怀疑,如果因为一场旅行就让皇后失了贞操,叫皇上情何以堪。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拼凑出小静与法官学长的过去。是公考牵的线,小静准备考试的过程中,学长帮了很多忙:带读书会、提供独家收集的期刊文献、协助解题,等等。学长是超级优秀的法律人,大学时就在期刊上发表论文,研究所与公考都是前几名考上的,法条判例释字信手拈来,解题如庖丁解牛。对于身陷公考泥沼的大四学生来说,学长是个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偶像,他愿意施以援手,你很难不因崇拜而爱上他。

在学长的协助下,小静顺利考上律师,然后他们便在一起了。小静说,她一直努力成为一个配得上学长的伴侣,学长不只优秀,而且充满理想,他不求富贵,不慕虚荣,但求将毕生所学贡献给冷冰冰的社会正义。他克己复礼,勤奋工作,精研学问,并且希望他的伴侣能共同追求这样的人生目标。

于是小静放弃了潜水与冲浪,因为太危险了;她不再去酒吧小酌,因为太放纵了;她改掉夜猫子的习惯,早睡早起,因为“一被之不治,何以天下国家为”(5)。她勤奋工作,业余时间进修语言,看书写文章参加研讨会,成为人人夸赞的新进律师、“你们好匹配”的法官伴侣。她走进了“围城”。

小静说:“喘不过气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你不够努力,你可以更好;还是不行,我就把背给打直、站挺一点,想说这样会吸到更多新鲜空气;到后来才发现,我其实是陷在流沙里面,沙子已经淹过鼻子,要窒息了。”

她翻身面向我,说:“其实跟刘浩然在一起真的可以学会很多东西,LSAT也是他逼我去考的,跟他走下去,我的人生应该会很有意义吧……可是,就是不对劲,那时我照镜子都会想说:这个假装上进的人到底是谁?她脸上是打了多少东西,连笑都不会笑,那不是苏心静。”

“所以真实的苏心静是什么样子?”

“像现在这个样子。”

冯二马为公杯加入冰块,说:“苏心静不错啦,腿长,性格也很好……跟她在一起这几年也算是你卯着(6)了……也差不多了,现在她出国,刚刚好,安全下庄,值得干一杯!来!”

冯二马举起酒杯,张阿本跟着举杯,我拿起酒杯与他们相碰,将酒水喝干,然后说:“我跟她求婚了。”

“谁?”

“苏心静啊,还有谁?”

“求婚!你跟苏心静求婚?我拜托你……!”冯二马呛到酒,咳得满脸涨红。

“而且我们还要买房子……在内湖。”

“你跟一个出国念书的女人求婚还要买房子给她?杨艾伦,你是起痟(7)咧!”

“是一起买啦,不是买给她。”

“随便啦!反正你脑袋坏掉了,这么多年都一样。”二马说,“跟以前你和徐千帆在一起的时候一样,白痴。”

我忍住出拳的冲动,我明白是好朋友才会说这种话,普通人听到求婚只会说“恭喜”,谁管你娶谁。

阿本说:“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送机的时候,我说她一年后回来我会娶她。”

“认真说的?”

“这次是认真的。”

阿本喝口酒,说:“你真的确定苏心静爱你?”

我迟疑片刻,阿本立刻说:“你看,你不确定吧?这样你还求婚?”

“你是警察讯问吗?”我笑着说,“小静当然爱我,要不然她也不会跟刘浩然分手了……我们在一起三年了,我当然知道她爱我。我今天跟她说结婚的时候她还哭了,我从来没有看过她哭,这是第一次。”

“如果她爱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国?”

“去念LL.M怎么了吗?我也想出去,就一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那她为什么不等你一起出去呢?”

我答不上话。

LL.M全称是Latin Legum Magister,也就是“法学硕士”,这是美国特有的一年制学程。美国法学院不像其他国家有四年制的法律学士学位,他们正规的法律学位是学士后三年制的J.D.(Juris Doctor),LL.M则是供J.D.毕业生再进修。

对于我们这些已经拿过法律学位的外国律师来说,除非真要去美国当律师,否则念J.D.竞争太激烈、时间太长,费用也太高(一年至少两百万新台币)。相反,LL.M只要一年,不用写论文,自由选课,又有硕士学位可以拿,不管是洗学历、学语言、精进专业、交朋友或是单纯玩耍都很适合,于是去美国读LL.M成为一个颇受律师欢迎的生涯选项。在我们同行中,每年都有人出去以及回来的消息。

我和小静确实讨论过一起出去的可能性,但我短时间内走不开,而小静准备出国已经有一阵子,不想再拖。我们于是达成结论:“谁要出去就快点去吧,如果这样瞻前顾后,那大家都不要出去了。”

阿本说:“分开一年的确没什么,但她去一年,你又去一年,那就是分开两年了。难道你期待你出去的时候,她会去陪读吗?更何况……你怎么保证她一定会回来?”

又是一记重拳。

去美国大型律师事务所工作是很多人的梦想,薪水比这里高,眼界比这里广,当然竞争也激烈许多。

对一个没有美国护照、非英文母语、只念一年的LL.M的外国律师来说,想在美国找到一份理想工作并不容易,但也不是全无可能。每年总听说谁谁谁在纽约或硅谷留了下来,或是至少在美国律所的亚洲地区分所找到工作。这些人至少会工作个三五年,很多人便长期留在国外。

小静的英文很好(同样拜学长所赐),她申请过J.D.,参加过号称比GRE、GMAT都难的LSAT考试,成绩是全部考生的前百分之十。

我们讨论过在国外找工作的事,她的回答是:会试试,但不可能找得到啦!

可是如果找到的话呢?

我整理情绪与思绪,回答道:“你讲的这些我和小静都讨论过,我们都觉得,现在就是该出去闯闯的年纪,再过几年,压力只会越来越大,越走不开……我们又不是幼稚的小孩了,没必要绑得死死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成年人谈恋爱不是应该这样吗?没必要因为爱情而妨碍生涯规划。”

阿本摇头说:“二十岁的时候可能是这样,但过三十以后,爱情就是生涯规划的一部分,没有生涯规划的恋爱,你就承认只是玩玩而已吧。”

“我们不一样,我们就是:可以在一起,又可以做自己。”

阿本笑了笑,不再说话,他的表情显示他没有被说服,我也没打算说服他。

“算啦,阿本。”冯二马说,“她太单纯了,都不知道远距离有多难搞,赖小瑜就是啊,一出国就跟外国人在一起,给我戴绿帽。”

“说得好像你们在一起过一样。”

“苏心静也是啦,像她们这种乖了一辈子的女生,出国都会想要放纵一下,尤其是纽约……”

“闭嘴!冯二马。”

在我出拳之际,包厢的门被推开,四个女孩鱼贯而入,向二马打招呼。不,不是传播妹(8),她们的气质打扮明显是上班族,顶多稍微整理妆发而已。

二马站起身,浮夸地招呼道:“嗨!安娜……没有……没有,我们也才刚到而已,还没点歌呢……来,这边坐,要不要先点东西吃?这是艾伦大律师、阿本大律师……男士们,你们一定猜不到这几位美女是做什么的,艾伦猜一猜,猜对脱一件哦,我说我脱啦!”

回到家时已过午夜,我打了个连自己都嫌臭的酒嗝,脱光衣服,钻进被窝。蚕丝被单光滑冰凉,像女人的肌肤,又比女人轻盈。我挣扎一下便放弃洗澡的念头,双腿夹紧被子,沉沉入睡。

手机传来连续的简讯音。

我没理会它,但“噔噔噔”的音效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起身,滑开手机屏幕,是小静的信息。

心静:Hi~~

心静:安全抵达。

心静:飞太久了,飞得我全身都要散了。

心静:花了一点时间总算到宿舍了。

心静:天气很棒!

心静:我的室友好像是俄罗斯人。还没到,先把厨房布置成在台湾的样子。大同电饭煲放起来。

心静:睡了吗?要不要视频一下?

我在对话框中敲入:“已经睡了,明天再聊。”正要点发送键,手指却被某个力量拉住。

你在干什么?有个声音说。

十几个小时前你才说要娶她,现在就想敷衍?喂,她是你的女人,刚抵达一个陌生的城市,不是应该给她安慰与支持吗?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家一飞出去就跑去鬼混,喝个烂醉,还跟陌生的女人……你这样不是渣男是什么?

拜托,别太夸张,现在本来就是睡觉时间,我头痛得要命,硬聊天只会破坏气氛。她又不是遇上了麻烦,开视频一点帮助都没有。而且,我哪有去鬼混,我只是跟朋友出去喝酒,顺便认识新朋友而已,有女生又怎样,男未婚女未嫁……

会说“男未婚女未嫁”的就是渣男中的渣男!

什么跟什么……

阿本的问题不对,不该问小静是否爱你,应该问:你是否爱她。

你爱她吗?

我爱她吗?

或者,就像二马说的,我不知道自已要什么,像以前那样。

手机开始振动,屏幕显示通信软件的来电画面,是小静打来的。

我的手指浮在红色与绿色的触控按钮间,犹豫不定。


(1) 班对:指同一班级里谈恋爱的两个人。——编注

(2) 系对:指同一系里谈恋爱的两个人。——编注

(3) 喇妹:指男性对女性的追求行为,相当于“泡妞”。——编注

(4) 喇牙:正字写作“蟧蜈”,长脚蜘蛛。

(5) 出自清代刘蓉《习惯说》:“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此处为作者的改编。——编注

(6) 卯着:指赚到。

(7) 起痟:发疯。

(8) 传播妹:台湾地区说法,指在娱乐场所陪客人进行娱乐性活动的人。——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