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什么是文体学,中国古代文体学包含哪些内容
本节内容提要:中国古代文体学(广义)是指现当代对中国古代文体问题的研究。它应包括三大块内容。三大块即:中国古代文体研究,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狭义,中国古代文体学),中国古代文体学批评研究。其中,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狭义)是中国古代文体学的重心。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狭义)又可细分为文体分类论、文体体制论、文体创作论、文体发生发展演变论、文体史论、风格论等。
吴承学说:“文体学不仅是文学体裁的问题,也是古代文学的核心问题,是本体性问题。”[78]这就是说,文体学不限于“文体”。文体学的意义早已远远超越了“文体”之概念,它是任何文学研究(即狭义文艺学)的核心和本体。吴承学所谓的“是本体性问题”,依笔者的理解,就是说,文体学研究实质上是对文学本身的研究(即约等于狭义的文艺学)。重视文体学研究,强调其价值及地位,在文学研究中,尤其是在当下文学研究要回归文学本位的潮流呼声中,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不过,核心或本体也不等于全部。
另,“文体”一旦产生,“文体学”也就出现。“文体学”出现,对其研究,即“文体学学”也会出现。为避免烦琐,“文体学学”习惯上也省称曰“文体学”。事实上,“文体学学”早已成为“文体学”学科的重要组成部分。
笔者认为,从逻辑上说,中国古代文体学理应包含以下三大项内容:“中国古代文体研究”“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中国古代文体学批评”。本节先述前两项,下节再专门讲第三项。
一 中国古代文体研究
(一)中国古代文体的发生、发展与鼎盛
任何文学或文体,均肇始于无文字的口头文学时代。这个时代当然很漫长。在我国,自原始社会到三代之前,即是所谓的“口头文学时代”。那么,口头文学有“体”吗?无文无体。口头文学也有其体。今可知者,口头文学时代的文体有上古神话、原始歌谣、民族史诗等。然荒古渺渺,音信杳无,故存而不论。
这里只论文本文体。文本文体,即一般所谓之“文体”。人们提到“文体”时,默认情况下,谓“文本文体”。
文体是文体学的物质基础,是文体学理论中与写作实践直接关联的部分。就我国古代而言,一般认为,文体孕育于先秦,比较完备的时期是两汉,鼎盛时期是魏晋南北朝,唐宋是诗词和古文的成熟与兴盛期,元明清是戏剧与小说的成熟与兴盛期。此问题不是本书的重心,故不展开论述。下面仅就与文体之发生、发展论高度相关的两个命题加以检讨。
最值得一议的是“文体完备说”。此说自我国中古以后即频发,也屡见近代以来之文体学界。迤逦及今,关于我国古代文体完备的时期,已出现数种不同的说法。如:文体备于战国说[79](含备于韩非子说[80]),备于东汉说[81],备于汉魏说[82]等。
笔者认为,先秦时期,尤其是春秋战国时期,随着文化轴心期而来的文化的爆炸式增长,语本、文本的言说均空前活跃和繁盛,于是,文体也既多又快地生长、发育和成熟,文体发展盛况空前。两汉时期,尤其是西汉中期以后,政府文武兼重,文化、文学事业再次活跃起来。一些旧文体出现新变,如楚辞演化为骚体赋等;一些新文体应世而出,并很快臻于成熟,如文言小说、五言诗等。于是,文体的“仓库”也再次得到充实和完善。所以说,说文体备于先秦或两汉,两说皆是,俱无问题。当然,比较而言,文体备于两汉或东汉或汉魏之说,更谨慎些。
不过,“备”或“齐备”的说法貌似客观的描述,实际上恐怕也是印象式的梗概粗陈。从理论上说,文体由壮转老、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中年陨落、新陈代谢等一直在无限地、无情地“上演”着,你方唱罢我登场,或你没唱罢我登场,或大家同台献艺公平角逐,这些都永不停歇、永无终止,怎么能说某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段就已经“完备”了呢!顶多是相对而言之“完备”而已。再者说,先秦也好,两汉也好,皆属上古时期,文体写作,始刚起步,只有更多,没有够多,何谈完备!比如说,秦汉时有律诗吗?有八股文吗?有章回小说吗?有电影文学吗?有网络小说吗?不可能有。怎么能说“完备”呢!从终极意义上说,任何时代文体都不“完备”。文体之宝库永远不会“完备”。顶多只能说,相对而言,文体“大备”于某个时代。
文体自觉说。除了文体完备说,还有文体自觉说,也与文体的发生发展论密切相关。比较而言,“备”是一个较客观的、印象式的描述,而“文体自觉”则是更具有学术意义的对文体发展的阶段性的评价指标。无论繁荣与否,“文体自觉”是对一种文体的发展关键节点及其性状的评价。从这个意义上说,文体“备”与否是一个观察角度,文体自觉与否是另一个观察角度,而且是更重要的观察角度。毕竟,数量不是最重要的,质量更具价值。当然,数量与质量也不绝缘。没有数量,就谈不上质量。但数量不等于质量。而文体自觉,则往往意味着写作质量有了保障。文体自觉问题是文体学中的新问题。它改造于“文学自觉”,但又异乎文学自觉。文学自觉充满异议,而文体自觉则不。对文体自觉,笔者关注较多,有一些心得、新得,这些构成了本书的内容之一。
(二)中国古代文体研究
中国古代文体学渊源甚久。上已述,自有文体,即有文体论。当然,自觉的文体论发生于魏晋南北朝以后。在魏晋南北朝以前,文体论主要限于诗论。隋唐时,韵文与散文分途发展,艺术上都达到了盛况空前的境界,于是,伴随着诗论的持续发展,散文理论亦及时跟进,并发生骈散之争,迤逦至今。明清时期,随着戏剧、小说的日益繁荣和臻于鼎盛,戏剧论、小说论也逐渐发达起来。近现代以后,西方工业技术突飞猛进,欧风美雨东来,天朝上国不再自闭于世界之外,中国社会极速改变和转型,千年自循环、自发展的文明也遭遇空前变数,于是,古老的中国古代文体论研究也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当今,伴随党的改革开放和社会文明全面的、巨大的进步,尤其是中央政府一再鼓励振兴和发展优秀传统文化,中国古代文体论也迸发了勃勃生机。
中国古代文体研究,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一般来说,它构成了中国古代文体史。这个问题当然也不是本书的重心,而且本书之“绪论”的“文献综述”部分对之已经有所阐述,故兹不赘。
这里需要重申的是,“中国古代”的中国古代文体论(学)与现当代的“中国古代文体论(学)”有很大不同。笔者主张将二者分开,前者曰“中国传统文体学”,后者曰“中国古代文体学”。两者不同,不宜混称。
二 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
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主要谓近现代以后的,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相关研究。从一定意义上说,这就是“中国古代文体学”本身,至少也是其主体。可谓之狭义的“中国古代文体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狭义)是中国古代文体学的重心。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狭义)又可细分为文体分类论、文体体制论、文体创作论、文体发生发展演变论、文体史论、风格论等。当然,也有论者主张风格论宜另立。
关于这方面,本书的“绪论”的“文献综述”部分也已经阐述过了,兹不赘言。
另,据上节,文体的内涵有七。与文体七种内涵义项一一对应,中国文体学的研究内容也可分为七个方面,即:体裁文类、语言特征、体性风格、表达方式、口吻人称、功用宗旨及篇幅长短等。下面对这七个方面的意蕴及研究状况作分别介绍。
(一)体裁文类
这是“文体”一词最基本的义项。郭英德称曰“体制”,并解释说:“体制原指文章的格局、体裁……本文借用‘体制’一词,指称文体外在的形状、面貌、构架。”[83]当然,体裁与文类又有不同。文学发展的一般情况都是这样的:先有文,然后有文体,然后有文体学,一旦文体(体裁)渐滋渐多,于是就有了更概括、更抽象、更系统的文类的划分。具体到中国文学,这个历程大约是这样的:夏以前没有文字,也没有书面文章,商周秦汉,文从无到有,日渐宏富,文体学也开始潜滋暗长;至魏晋,伴随文学或文体的自觉,文体学终于走向成熟;大约自宋元始,随着文体的愈分愈细愈多愈繁乱,以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的文类划分(此书把所有的诗文分类为四:辞命、叙事、议论、诗赋)为标志,文类学开始出现,以“收拾”日益不堪的文体分类的纷乱局面。
现今,这方面的专题研究也较多,如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吴调公《文学分类的基本知识》(长江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钱仓水《文体分类学》(江苏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马建智《中国古代文体分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曾枣庄《中国古代文体学》(下卷)“中国古代文体分类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陈军《文类基本问题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等。
(二)语言特征
文体的语言特征简称“语体”,这方面的研究即被称为“语体学”。语体学,在西方文体学里面是一个非常发达的分支。西方文体学差不多就约等于语体学。文体与语言关系密切。这可从童庆炳对文体的定义的第一句话窥一斑:“文体是指一定的话语秩序所形成的文本体式……”他还说每一种体裁都有特定的语体与之相配,并由此把文学语言划分为抒情语体、叙述语体和对话语体三种,“诗歌采用有节奏和韵律的抒情语体,小说采用叙述语体,戏剧文学采用对话语体”[84]。郭英德也说,“中国古代的每一种文体都有一整套自成系统的语词”,这些不同特点的语词,一般不能杂用,“倘若杂用,那就混淆了各种文体的类的区别,弄得诗不成诗,文不成文”。[85]
中国古人的类似论述也较多,兹仅举四例以观:明代李东阳说:“言之成章者为文,文之成声者则为诗。诗与文同谓之言,亦各有体而不相乱。”[86]这话讲出了诗、文二体的最基本的区别,即虽然两者都是“语文”(语言或文字)的精心“缀属”的单元,但其“语言形式”还是有较明显的不同的:诗歌讲究押韵平仄,外形整齐,发语美丽;而文章词句散漫,章句参差,讲究形散而神完,只要错落有致、整篇浑一即可。
又如宋代刘祁《归潜志》写道:
文章各有体,本不可相犯。故古文不可蹈袭前人成语,当以奇异自强。四六宜用前人成语,复不宜生涩求异。如散文不宜用诗家语,诗句不宜用散文言,散文不宜犯律赋语,皆判然各异。如杂用之,非惟失体,且梗目难通。[87]
又如清代陈廷焯说:“诗中不可作词语,词中不妨有诗语,而断不可作一曲语。”[88]又如刘勰《文心雕龙·定势》曰: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
需要注意的是,上引这几段论述(尤其是刘勰的话),皆可指文体的语体、也可谓文体的风格。所以,这里面,有一个“语体”与“风格”的区分问题。学者不可不察。须知:语体≠语体风格≠文体风格≠文学风格。应当说,不同的文体具有不同的文体风格,这个文体风格很大程度上也是通过各具特征的“语体”而实现的;但“语体”或语体风格不等于全部的文体风格。文体风格的形成因素较多,语体或语体风格只占其一耳。另外,文体风格不同于文学风格;笔者主张,文体风格属于文体学研究的范畴,而文学风格则应另立为风格学。
事实上,说到“语体”,在中国古代文论语境中,最常指称的乃是五言七言、齐言杂言、律与古、文与白、骈与散之类较显在的语言特征而已。还有,中国古代文论语境中的格律论、“格调”说、“声韵说”、对仗论、辞采论、句法论、篇法论等也都属于现今所谓之语体学的范畴。当然,中西理论体系及话语方式都很不一样,所以,套用“语体学”来指称上述内容多少也有点扞格。
还需要注意的是,“语体”一词源于现代语言学,文体学移植、借鉴和改造了这个词。但是,在其进入文体学领域后,它也发生了一些变异——文体学意义上的“语体”与现代语言学意义上的“语体”在审视视角、关注焦点等诸方面都存在不同。比如,语言学是在交际工具视角上研究语体的,它的基本结论是:具体的交际需要制约语体;而在文体学领域内,主要是文体规范在制约语体的选择及其风格。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在中国近现代文学语境中,“语体”还有其特殊的含义。它常用来指称一种富于口语性的“文体”,即:“口语体”“白话体”,简称“语体”。这时,其反义词是“文言体”或“骈俪体”。20世纪初,胡适、蔡元培等首唱、发起了“白话文运动”,声势大,效果彰,最终“白话”取代了“文言”。用“语体”写的诗叫“白话诗”,写的文章叫“白话文”或“语体文”。胡适还著有《白话文学史》[89],此书更是把白话的源头远溯至先秦;语体先于文言、优于文言是其基本观点;《诗经》《尚书》被认定为上古的白话诗、白话文。当代有文体学者又提出,先秦时有被命名曰“语体”或“言体”的文体,如《国语》《论语》以及“大言”“小言”“寓言”等,一般也属于或起于白话体。汉代王充《论衡》、仲长统《昌言》等散文也被称作“语体散文”或“语体文”,因为这种散文的语言虽仍然是文言文,但它比较清新自然、明白晓畅,大体属于古代的口语、方言或白话,与赋体等文章的铺排、骈俪、佶屈聱牙适成反对。宋元时期的“平话”、“话本”、拟话本、宋明道学家及僧人的“语录体”著述(如张载《横渠语录》、程颢程颐《二程语录》、朱熹《朱子语类》及《大慧禅师语录》《佛印清禅师语录》等),以及元明清的说唱文学、戏曲等都属之。明清小说里,也以白话者为多、为优。历代之民歌谚谣等自然也属白话体或语体诗。
英文有“stylistics”一词,一般译为“语体学”,也可译为“文体学”“风格学”。与这里所说的“语体”大致相当。
迄今为止,这方面研究的专门论著仍不多,笔者仅见李江峰有《晚唐五代诗格研究》(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一书。另外,钱钟书《管锥编》《谈艺录》等也偶或论及。
(三)体性风格
体性风格,即文学风格,简称风格。它还有其他一些叫法,比如“文气”“文风”“格”“韵”、气韵、韵味、神理气味、“体貌”“体式”“体势”等。关于文学(体)风格,从曹丕→陆机→刘勰→皎然→司空图→胡应麟→姚鼐等都有精彩论述。兹不详论。
在现当代中国古代文体学里,詹锳先生著有《〈文心雕龙〉的风格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90];周振甫著有《文学风格例话》(上海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吴承学著有《中国古典文学风格学》(花城出版社1993年版)等,可参阅。
(四)表达方式
文学或文章的表达方式一共有五种,即:叙述、描写、抒情、议论、说明。
叙述也称记叙,就是把一件事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及影响一一道来。叙述分顺叙、倒叙、插叙、补叙等。叙述的六要素是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等。
描写就是把事物的状貌、特征栩栩如生地描写出来。描写分心理、语言、动作、神态、肖像、场面、景物等。
抒情就是把情感、情绪抒发出来。抒情的方式有直接抒情、间接抒情两种。套用《诗经》体例,直接抒情可谓之“赋法”抒情,间接抒情可谓之“比兴”抒情。
议论就是讲道理,即对某事物发表见解和观点,借以表达作者的态度和立场。议论文的三要素是论点、论据、论证。论证的方法主要有理论论证和事实论证两种。
说明就是通过明白易懂的语言,把事物的形状、性质、功用、关系等交代清楚的表达方式。说明的对象既可是实体的事物,也可以是抽象的理念。
表达方式是传统文体学的文类划分依据之一。班固《两都赋序》云:“赋者,古诗之流也。”元代祝尧说:“所谓流者,同源而殊流也。”[91]赋源于诗,但它和诗自非一体。两者有何不同?陆机《文赋》讲:“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陆机就是依“缘情”与“体物”之不同为诗赋两体划出疆界的。用现代术语说,“缘情”就是抒写主观感情,“体物”就是描写客观外物。再如明代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一)说:“诗与文体迥然不类。文尚典实,诗尚清空;诗主风神,文先道理。”“清空”“风神”,是诗歌表达方式的特色;“典实”“道理”是文章表达方式的特点。在中国古代,诗主抒情和更具审美性,故曰“清空”“风神”;文主叙事或议论,故曰“典实”“道理”。看来,胡应麟也主要是通过表达方式来阐述诗文二体的不同的。又,明代李东阳:“诗之体与文异,故有长于记述,短于吟讽,终其身而不能变者,其难如此。”[92]诗贵“吟讽”,文主“记述”,若诗多“记述”而寡“吟讽”,那就难以出彩了。这里,李东阳区分诗体与文体的不同,也主要是借表达方式的不同,即诗主吟咏,文主记叙。
关于文体与表达方式之关系的专门论著,除了叙事方面有比较发达的“叙事学”以外,其他几种表达方式的集中论述尚未出现,仅见有零星的论述。其中,关于比兴、意境、象征等与抒情相关的表现手法的论著,也比较多。
另外,“表达方式”与“表现手法”不同。表达方式是指运用语言、形态、音乐、动作等把思想、感情等表达出来时所使用的方法或形式。如作文、演讲、舞蹈、唱歌、音频、视频等。形诸文字时,其表达方式有且只有五种,即:叙述、描写、议论、抒情、说明。而表现手法也称“艺术手法”,是指把形象思维的结果表现出来时所运用的具体手段和方法。常见的表现手法有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叙事抒情、直抒胸臆、象征、对比、衬托、虚实结合、点面结合、各种修辞、各种句式的选择等。
(五)口吻人称
汉语人称一共有三种:第一人称:我、我们;第二人称:你、你们;第三人称:除“我、我们,你、你们”以外的其他主语。这三种人称各有其表达效果和特点。第一人称表述的优点是,作者表达自由,读者感觉真实。第二人称讲述的好处是,读者倍觉亲切,好像与作者促膝而谈似的,若用于物,则又有拟人化之效,但表达不太自由。第三人称叙述就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说话,其特点是超越时空,自由灵活,客观公正,读者也极易“入戏”。
按,“口吻”有三义:一曰口、嘴巴,二曰腔调、口音,三曰口气、话音。这里,口吻与人称连用,指文体写作时作者或行文的角度、立场及口气。它源于叙事学,但此处的意义又不限于叙事学。因为任何文体之写作都有一个口吻人称问题。同时,不同的文体,口吻人称也往往各有要求,各具特点,因而成为文体的内在规定性之一。例如,叙事文学、写景文学多用第三人称行文,抒情文学多用第一人称(单数)表达,戏剧文学多用代言体的第一人称告白,而说理文学多用第一人称演绎。至于浑体文学,口吻人称就不那么单纯了。事实上,文体跨界写作的表现之一就是口吻人称的跨界、混界和游移。
这方面的研究,除了叙事学多讨论口吻人称问题以外,其他方面的集中论述尚少。
(六)功用宗旨
功用宗旨是中国古代文体辨析分类的基本参照。功用指客观功用,宗旨谓创作意图。功用与宗旨不能画等号,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但两者都属于“文之用”。丁晓昌说:“写作是一种有意识的社会活动,所有的写作成品——文章——都是有用的,只是其用途各有不同。”[93]郗文倩说:早期文体多缘实用,其产生、定型及类分主要赖此;文体大备,尤其文学文体自觉后,此要素日渐隐沦,但亦并未完全退场。[94]胡元德说:
文体是一种功能范式。一方面,某一特定文体为人们反映世界、表达自我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在该视角中只能看到生活的某一侧面,既是对认知行为的限制,也为认知活动提供了必备的方式和规则;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文本规范,文体是一套写作技术、技巧,既约束着作者的写作行为,又为作者提供了一系列必备的工具和设备。无论是实用文体还是文艺文体,都具有这种功能上的属性,只不过在实用文体中这一属性更加明显、更受关注。[95]
事实亦然。如《诗经》分风、雅、颂三体,一般认为主要是根据音乐的不同来划分的。但是,音乐为何不同?这就牵涉到了“功用宗旨”问题。也就是说,正因功用宗旨不同,所以音乐才会有所不同。可见,功用宗旨才是《诗经》划分为三体的深层依据。如果《诗经》的“用处”只有一种,比如说全都用于祭祀,那么,还用得着分体或分为“三体”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五经”或“六经”也各有其用,各司其职。《荀子·儒效》:“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荀子·劝学》:“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大意是,“道”,是圣人之道,也是天下之道,它全部蕴含在《诗》《书》《礼》《乐》等经典中,但是,每部经典所讲的“道”各有不同、各有侧重,比如:有以阐述“天道”(自然规律)为主的,也有以阐述“人道”(礼义廉耻)为主的;说得再详细些,有表达志向的,有教为人做事原则的,有规范人的行为的,有倡导和谐的等。《庄子·天下》论及“六经”时也说:“《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说得也很详细:“《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杨雄《法言·寡见》:“或问五经有辩乎?曰:惟五经为辩。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舍斯,辩亦小矣。”先秦儒“经”为何有多种?为何不是只有一种?因为社会生活的需要(当然主要是精神文化生活需要)是多方面的,故与之相应,“经文”也要多种多样,以便分门别类地满足不同的社会需求。故《荀子·劝学》说:“《礼》之敬文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他认为这四经(除了《乐》)囊括了世间一切学问,“天下之道毕是矣”(《荀子·儒效》)。明代黄佐也说:“《诗》道志,故长于质;《书》著功,故长于事;《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春秋》司是非,故长于治;《易》本天地,故长于数。人当兼得其所长。”[96]经各有所长,合读可兼得。现代学者蒙文通说:“经学即是经学,本为一整体,自有其对象,非史、非哲、非文,集古代文化之大成,为后来文化之先导者也。”[97]五经或六经本身自成一完整的、独立的体系。它“集古代文化之大成”,这个“集古代文化之大成”,也应该包含“集古代文体之大成”之意。蒙文通说“经学”“非史、非哲、非文”,不是说它里面没有文史哲,而是说它不是单纯的文史哲(或经管法,或文史哲等)。例如,不能单纯地把《春秋》《尚书》视为史书,也不能单纯地把《周易》视为预测等。它们虽然未必什么都有、什么都是,但也确实相当地不单纯。故古人多有文体源于五经之说。明代黄佐《六艺流别》即“采摭汉魏以下诗文,悉以六经统之”(《四库全书总目》卷192),也就是按六经把文学分为“诗艺”“书艺”“礼艺”“乐艺”“春秋艺”与“易艺”等六大类,故称“六艺流别”。现在看,从文体学的角度讲,我们也不妨说“五经”或“六经”分别代表了不同的文体。比如,《诗经》代表抒情性文体,《尚书》《周易》代表说理性文体,《春秋》代表叙事性文体,《周礼》代表说明性文体等。由此可见,儒经之类别也是从功用宗旨的角度来区分的。古人讲文源于五经;今五经既各有职司,则此论实际上也可以置换为文体源于各种功用。当然,作为经典,这些经书或文种满足的大都是高层次的、重要的和必需的社会精神文化需求。而对其他的需求,尤其百姓日常需求——因为这些需求不是很重要的、迫切的或须臾不可离的,故经书基本上不予回应。但是儒经不回应的,子书可以回应;经书、子书都没有回应的,或回应得不理想、有待改进的,则可留待他日、再发明别的新的文种或书种(比如集)来弥补之。而社会精神文化的需求是无穷尽、无止境的,于是经史子集的创造或创作也是无限延伸的和“永远在路上”的。
现今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主要有:郗文倩《中国古代文体功能研究——以汉代文体为中心》及《古代礼俗中的文体与文学》[98]、韩高年《礼俗仪式与先秦诗歌演变》[99]、过常宝《先秦散文研究——早期文体及话语方式的生成》[100]、黄松毅《仪式与歌诗——〈诗经·大雅〉研究》[101]、张树国《楚骚·谶纬·易占与仪式乐歌》[102]等。
(七)篇幅长短
中国古代文论称篇幅曰“体”、“制体”或“体制”。《文心雕龙·神思》:“文之制体,大小殊功。”这里,“制体”即谓篇幅。陆机《文赋》:“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篇幅之不同也应属于“体”的“万殊”之一。比如说,文一般比诗长。又,隋代刘善经《定位》曰:“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犹夫行阵之有次,阶梯之有依也。先看将作之文,体有大小;又看所为之事,理或多少。体大而理多者,定制宜弘;体小而理少者,置辞必局。须以此意,用意准之,随所作文,量为定限。既已定限,次乃分位,位之所据,义别为科。众义相因,厥功乃就。”[103]这里,“体有大小”的“体”,也主要谓“篇幅”。刘善经的话还说明了,篇幅大小也是提笔为文之前需要认真考虑、认真对待的因素。
篇幅长短是文类划分的依据之一。不同的文体,篇幅也不同。现当代小说有长篇、中篇、短篇之分。论篇幅大小,一般来说是:小说>散文>骈文>韵文。这当然不是绝对的。在中国古代文论语境中,篇幅问题虽然长处于期“休眠”状态,不大进入学术视野,但却是一个经常被涉及的文体因素。事实上,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史完全可依据篇幅的长短来描述。比如,纵向地看,中国文体学的发展史是由短章至中篇再到长篇的过程。在唐代以前,诗文篇幅一般在千字之内。据此,我们可以把唐以前叫作“短篇文学”时代。宋金元,说唱文学和戏剧勃兴,这些文种篇幅较长,同时也带动其他文体篇幅变长,故可谓之“中篇文学时代”。明清以后,白话长篇章回小说渐盛,“长篇文艺时代”驾临。文体由短而长,当然也与传播技术密切相关。竹帛与手写时代,自是短篇时代;纸张和活字印刷发明后,“中长篇”时代宣布来临;当今数字媒体技术出现,又催生了超巨文体的诞生。需要补充的是,文体的篇幅的演进史,不是单纯地愈来愈长,而是双线并行:一方面愈来愈长,这是主线;另一方面愈来愈短,这是次线,不过文体的微缩化也是不争的事实。横向地看,任一时代的文学、任一文体的写作皆可依篇幅来分类和评鉴。例如,同样是唐代,同样是律诗,就有律诗、绝句、排律之分。这三者的区分主要就是篇幅。故兹把“篇幅长短”作为文体之内涵义之一而单独列出。
文体的篇幅问题常被轻忽!故这方面的论著罕有。古圣今贤,即使偶有片言只语论及之,也大都是在不自觉状态下,在讲到相邻或相关问题时捎带而出的。
当然,特定研究者不可能只关注或只研究七义项中的某一个或某两个义项,常常是涉及两个以上。具体情形,还与研究者对文体内涵的把握与理解有关。也就是说,研究者认定或默认的“文体”的内涵有多少,那么,其研究范围往往也就有多少。这是就某个研究者的总的研究面而言的。这并不意味着,任一研究者不可以在某一单个自足的研究单元内,不能以一个或一两个文体内涵作为专论或主论的对象。如吴承学虽然提出了文体内涵六义项说,但他仍然可以在《中国古典文学风格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丛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这部专著中,专论“风格”义项。当然,总的看,吴承学的文体学研究是涵盖其所理解的文体内涵六义项的。
三 中国古代文体学:三大块五小块
综上,在迄今为止的学术研究和可见成果中,隐约可见三大块:“中国古代文体研究”,“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中国古代文体学批评研究”。当然,在大多数研究者那里,这三者往往是混而不分的。三者合起来,构成广义的“中国古代文体学”。当然,虽然三者同属于广义的“中国古代文体学”,但是,对专门研究者而言,不应混为一谈,还是厘清为好。
三大块、五小块,图示如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