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往事如烟 五

第5章 往事如烟 五

山中的日子清闲得近乎奢侈。

晨起听风,暮时观霞,偶尔星阑出来采些野果,我在院中煮一壶清茶相配,日子便这样悠悠地过去。

我知晓这样的时光不会长久,腹中的孩子一日日长大,待他出世后,我怕是再难有这样独处的清净。

这一日,星阑陪着我漫步后山。

深秋的山林带着萧瑟之气,垂暮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我戴着轻纱帷帽,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里本不该有人来,却不想,转过一处山石,迎面竟撞见一名男子。

他身着墨色劲装,腰间佩剑,眉目英挺,周身透着武将的肃杀。我脚步微顿,认出他是殷行郾麾下的中郎将——陆熠。

即便是前世我与他也并无交集,只在府中远远见过几面。

殷行郾的部下个个忠心耿耿,此人是他的心腹之一,向来沉默寡言,行事却极为利落。

我戴着面纱,他应当认不出我。

正欲与他擦肩而过,却不想,他竟径直上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夫人。”

我一怔,指尖微微收紧。

他怎么会认出我?

我如今已不是陵阳王府的世子妃,殷行郾的新妇怕是早已入府,这声“夫人”,实在讽刺。

“将军认错人了。”我淡淡开口,不欲与他纠缠,抬脚便要走。

陆熠却未起身,依旧垂首道:“山中多险,夫人独行恐有不便,末将......末将护送您。”

我心中冷笑。

星阑见状,上前一步挡在我身侧,语气恭敬却疏离:“多谢将军好意,我家小姐自有奴婢照料,不劳费心。”

她年纪虽小,却渐渐极懂我的心思,一句话便替我挡了回去。

气氛一时凝滞。

山风拂过,林叶沙沙作响。我终究不愿场面太过难堪,便开口问道:“将军今日来此,可是有事?”

陆熠这才起身,目光却仍低垂,未曾直视我,答道:“陪家母来寺中上香,她在前殿诵经,末将来后山走走,不想竟遇见夫人。”

“夫人”二字入耳,我心头一阵烦闷,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陆将军,我已不是陵阳王府的人,这声‘夫人’不必再叫。”

我现在恨不得能与殷行郾彻底撇清关系。

他沉默一瞬,似在斟酌,最终低声道:“是……郡主。”

我微微颔首,不欲多言。马上我就连郡主也不是了。

虽衣衫宽松,旁人尚看不出什么,但毕竟人多眼杂,若被人瞧见我与外男交谈,又难免生出闲话。

“告辞。”我略一欠身,星阑立刻搀扶住我的手臂,转身欲走。

却在这时,陆熠忽然开口——

“云郡主。”

我脚步一顿,未回头,只淡淡道:“将军还有事?”

他似犹豫了一瞬,最终只低声道:“山中湿寒,您……保重。”

我未应声,带着星阑缓步离去。

直到走出很远,星阑才小声道:“小姐,那位将军……似乎对您格外恭敬。”

我轻抚衣袖,淡淡道:“殷行郾的部下,个个如此,日后不必再理会他们。”

忠心耿耿,刻进骨子里。殷行郾培养了一批好爪牙。

只是不知,若他们知晓我曾被他们的主子一杯鸩酒赐死,又会作何感想?

山风渐凉,我拢了拢衣襟,抬头望了眼天色。

“回去吧,要变天了。”

回到小院时,本就有些阴沉的天,暮色又沉沉压了下来。

嬷嬷早已从山下采买归来,正站在院门口张望,见我与星阑的身影出现在石阶尽头,连忙迎了上来。

她手里捧着一件杏色绣缠枝纹的薄棉披风,不由分说地裹在我肩上。

"虽说才三四个月的身孕,可小姐素来体弱,哪能像那些乡野妇人般折腾?"嬷嬷絮絮叨叨地系着披风带子,枯瘦的手指碰到我颈侧时带着山风浸透的凉意,"这秋日的山风最是伤人,您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好?"

我乖顺地任由她摆弄,目光落在院角那株半枯的桂花树上。金灿灿的碎花落了一地,被风卷着在青石板上打转。

记得刚搬来时还是盛开,如今连桂花都要开尽了。

"小姐快坐着。"嬷嬷扶我到藤椅前,又急急唤星阑,"去把郎中开的安胎药煎上,记得放两片生姜驱寒。"

星阑默不作声地去了灶间。

不一会儿,陶制药罐咕嘟咕嘟的声响混着苦涩的药香飘满小院。嬷嬷坐在矮凳上择菜,忽然皱着眉道:"今儿在集市上听说,世子府那位新进门的..."

"嬷嬷。"我截住她的话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披风上凸起的绣纹,"这些事与我们再无干系了。"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枯枝般的手狠狠揪下一把菜叶:”老奴就是气不过!您才离府三个月,那什么蓉家女就被抬了侧妃。王爷他…”她哽了一下,终究没敢说那个大逆不道的词。

只抹着泪道:"还不是看咱们云府如今..."

灶间的药罐突然剧烈沸腾起来,发出刺耳的声响。

星阑手忙脚乱地往里添冷水,溅起的药汁在粗布裙摆上洇开深色痕迹。

我望着她被蒸汽熏红的脸颊,想起上一世这个时候,殷行郾确实已经联合朝臣背地里着手打压云氏——父亲已被调往北疆督军,姑母的诰命也快被寻由头褫夺了。

"父亲...可有书信来?"

嬷嬷摇头:"边关路远,上月捎来的信说军中疫病横行,老爷亲自在伤兵营坐镇..."话到一半突然噤声,显然意识到这话更添忧虑。

药煎好了,黑褐色的汁液盛在青瓷碗里,映出我微微扭曲的脸庞。

我从星阑手中接过药碗,强笑道:“星阑这小妮子,如今长大了,心思越发深了,做事也周全,明年找个好夫婿把她嫁出去,趁着还……”

我没有继续说后半句话,“趁着云家还没倒,趁着我还有些气力”。

星阑听闻突然跪了下来。

"小姐方才说要把奴婢嫁人..."她额头抵着青石板,声音闷闷的,"奴婢宁愿一头碰死在这石阶上,也绝不离开小姐半步。"

我怔住。

上一世我也常拿这话逗她,那时小丫头总会涨红着脸躲到廊柱后,惹得满院笑声。

如今看她郑重其事的模样,想到自己此刻的境遇,心头泛起酸楚。

“傻丫头..."我伸手想拉她起来,却被药碗烫得指尖发颤,"嫁人有什么好?不过是换个地方当奴才,运气差的还要挨打受气..."

话出口又觉得不妥,连忙转了话头:"快起来,地上凉。"

嬷嬷在一旁叹气:”小姐又说糊涂话,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她接过空药碗,突然压低声音:“小姐回来时身后可有人跟随?奴婢望见一个身影像是远远跟着似的。”

我想嬷嬷指的是什么山中闲人,便说:“这山里偶尔有来往的香客,我们不必多心,我们以香客诵经念佛的身份住在这,掩人耳目。若无人来此,我们在这反而突兀了。”

嬷嬷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默默收拾起药渣。

星阑蹲下身替我揉捏有些浮肿的脚踝,暗暗的天色照在她单薄的背脊上,投下一片颤抖的阴影。

药苦味还在舌尖盘旋,我仰头望着渐暗的天色。北面此刻该下雪了吧?不知父亲营帐里的炭火可还够用。而陵阳王府,想必正红烛高照,芙蓉帐暖...

一片枯叶飘进药碗,在残汁里慢慢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