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沉沉,薄雾浓云
月色下,断雁踏着粘稠的血,一步步朝着远处走去。
借着清冽月色,手中利刃照见了他的眉眼——那是一对极嚣张的眼,微挑眼尾显出几分恣肆,漆黑的眸似乎永透不进什么光彩,便也衬得这对眸子的主人越发无情。
断雁走着,却兀的停下脚步——
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了他的衣角,下一瞬,带着鲜血的长剑指过去,险将那人手指砍下时,那人出了声。
“少侠……救在下一命?”说来也怪,被人用剑指着,这人竟还能笑出声来?
断雁垂眸看去,见一清俊青年,分明浑身是伤站都站不起来了,却仍能含笑看着他,手中长剑终究没再指向那只白皙的手,断雁顿了顿,冷声开了口
“何人?”
青年呼吸一滞,却又带着笑意开口“少侠何必在意我是谁?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少侠不考虑造造浮屠?”
断雁无声叹口气,终究是被这诡辩折服,将那浑身浴血的青年拉起,撑着人往反方向走。
早已过了宵禁的时辰,四处都是巡查的官兵,他此时剑上沾血不好归鞘,肩上又背着个伤号,虽说急诊不罚,可……
剑上有血的话怎么看都很可疑吧?!
断雁近乎无可奈何,又没法儿做到放下人就走,便只好铤而走险绕过官兵巡查,敲开医馆大门。
“大夫…替他看看伤”
老医师挑了灯,“嘎吱”一声将大门推开一道缝,打量着眼前这二人。
老者本要开门,见了断雁手中剑后却又顿住,幽幽开口:“江湖人?”
断雁心知这老者是怕他不给钱,对着青年开口:“钱”,他话音落下,却久久未闻对方回应,一低头,这人竟已是昏了过去
“……”
断雁无奈掏了荷包,心道这人清醒后定要让他把钱翻个几倍还给自己,又抬眸……看向医师“我会付钱的…您先给他看看吧”
片刻后,门终于被拉开
老者吩咐断雁将人扶到小榻上,便凑上去给青年把脉,又简单为他处理了伤口,起身去抓药
“白瓶内服,青瓶外敷内服均可”
老者将药方和配好的两瓶药递过去,断雁扫了眼方子,乳香、麝香、红花…都是些镇痛的药,只是…
麝香?!
断雁近乎是颤声开口“多…多少钱?”
“一两银子”老者尽量放轻了声,试图以此抵挡断雁的眼神
半晌,断雁才痛心疾首拿了银子递过去,又咬牙切齿望了那青年一眼,背起人离去“…多谢”
——
青年再睁眼时面对的便是冷面看着他的断雁
“?”
“救你…很费钱,考虑考虑结下银子?”
青年顿住,颇为尴尬:“我…没钱”
断雁看了眼他身上的锦衣,气笑“穿这么好,跟我说…你、没、钱?!”
……
“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眼神晦暗,轻声“长鸣”
断雁知道这人没说实话,却也不欲深究,左右萍水相逢罢了,待这人还了他钱,两人便再无干系。
“现在开始,你欠我二两银子,不还完不许走”
长鸣似乎有些无奈,又顾及这人对他有救命之恩,苦着脸答应下来。
断雁将长鸣安置在城郊一处荒废的茅屋中,自己抱剑倚在门框上守夜。月光从破败的窗棂漏进来,映得长鸣颈间一道暗红血痕格外刺眼。
“你招惹的是官府,还是江湖人?“断雁忽然开口,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
长鸣倚在草堆上摆弄药瓶,闻言指尖微顿,青瓷瓶口磕在榻沿发出脆响:“少侠觉得呢?“他抬眸时笑意未达眼底,“若是官府,此刻你我该在诏狱分吃馊饭;若是江湖仇杀...“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渗出暗红血丝,“咳...这伤口的毒,可不像普通仇家会用的。“
断雁身形一晃已至榻前,剑鞘抵住长鸣咽喉:“装昏骗我付药钱时,倒不见你咳血。“话虽冷厉,左手却已探向对方腕脉。脉象虚浮紊乱,竟真有中毒之兆。
“白瓶里的药...“长鸣喘息着指向药瓶,“混了龙脑香才能解毒。“见断雁皱眉,他轻笑补充:“城西当铺后院第三株槐树下...“话未说完便昏死过去。
子时三刻,断雁踹开当铺后门时,一柄弯刀破风而至。他旋身避让,剑鞘横扫击落暗器,月光照亮檐下七枚青铜铃——竟是南疆五毒教的标记。药香混着血腥味从地窖涌出,断雁瞳孔骤缩,他终于明白长鸣身上的伤口为何边缘泛青。
当铺掌柜提着灯笼从地窖钻出,脸上蜈蚣状的刀疤随着狞笑扭动:“又一个来送解药的?“
断雁剑出如雪,在对方咽喉三寸处忽的转向,削落了灯笼穗子:“槐树下的东西。“他盯着掌柜瞬间惨白的脸,剑尖缓缓下移指向地窖,“或者,你想试试五毒教的噬心蛊发作时,是先挖眼还是先断舌?“
东方既白时,断雁带着沾露的龙脑香返回茅屋。推门刹那寒毛倒竖——
三枚淬毒银钉钉在门框,屋内草席染满黑血,长鸣不见踪影。墙面上用血迹画着扭曲的蛇形图腾,断雁的剑穗被割下半截,正悬在图腾中央晃荡。
“二两银子...“他咬牙扯下剑穗,青玉坠子背面赫然刻着皇家内造的螭纹,“长鸣...好一个鸣字。“
断雁捏着青玉螭纹的指尖发白,剑穗上的丝绦还沾着露水。窗外传来乌鸦凄厉的啼叫,他反手将断剑插入夯土地面,剑身嗡鸣震落梁上积灰——三根银钉的位置恰好封住巽、离、兑三位,是苗疆巫祝最擅长的困龙阵。
血腥味里混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断雁忽然想起昨夜长鸣昏迷前攥着他衣袖的手。那截腕骨分明的手腕内侧,似乎有朱砂点就的星宿图一闪而过。
“钦天监的占星纹...“他瞳孔微缩,抓起药瓶翻身跃出窗棂。城东观星台的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玄甲卫兵肩头的红翎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断雁贴着墙根疾行,却在拐角处撞见个意想不到的人。昨日医馆的老医师抱着药箱瑟瑟发抖,脖颈上缠着条碧色小蛇,蛇尾正有节奏地拍打他怀中的青瓷瓶。
“少侠!他们逼老朽在药里加了三钱孔雀胆!“老者涕泪横流地举起药瓶,碧蛇突然昂首吐信,毒牙距离他眼球不过半寸。
断雁剑光比思绪更快,青锋斩断蛇首的刹那,腥臭血雾中炸开漫天磷粉。他屏息急退,仍觉得左臂传来麻痹感——磷粉沾到的皮肤正浮现出与长鸣伤口相似的青纹。
“不愧是惊鸿剑传人。“沙哑女声自屋顶传来,戴着银苗冠的妇人轻抚腰间毒囊,“可惜你中的是子母蛊,此刻那小公子身上的母蛊发作起来...“她故意拖长语调,看着断雁瞬间惨白的脸色吃吃地笑,“酉时三刻,带着《天机卷》到城隍庙换人。“
断雁剑尖挑起地上蛇尸,青纹已蔓延至肘关节:“我怎知他活着?“
妇人抛来半块螭纹玉佩,与断雁手中的剑穗严丝合缝:“当年明德太子暴毙前,贴身暗卫长也问过这句话。“她身影随着逐渐消散的磷粉变得模糊,“提醒少侠,您中的蛊毒会让人看见...最怕见的幻象。“
日影西斜时,断雁握剑的手第一次发抖。瓦当滴落的雨水在他眼中变成血珠,长鸣含笑的眉眼总在转角处一闪而过。当他在碑林看见十八具挂着皇家玉牒的尸首时,终于明白医馆老者为何颤抖——每具尸首的眉心,都点着与长鸣腕间如出一辙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