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陌生的父子

2023年的3月,春意赶不走冬季残存的寒凉,浦东机场内川流不息的旅客大多还穿着厚实的外套,温吞的太阳似乎只能在室外的停机坪找到存在感,着急换上薄衣的人不时打个寒战,羡慕地盯着裹着厚衣的人。

渗,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冷,和纯粹严寒的冬不同,它属于拖泥带水的初春,也属于以潮冷见长的南方。等在入境到达口的人很多,他们不时提起这种穿多了热,脱了又冷的渗,接着笑一波穿衣不得体,骂一句天气不如意,眼睛却扎扎实实盯着出口不随便游离。谈天气实在适合等待的场景,不用过脑听讲,但是能缓解等待的无聊,把精力集中在辨人待客上。

但一个衣着单薄的年轻男人还是牵扯了不少陌生人的目光,因为他实在穿得太少了,少得能强烈调动其他人的通感,那轻薄的牛仔裤和木色的短袖T恤光是看看就牙齿打颤,可是他却出着汗,背上有着明显的汗印,任谁看,他都像独自圈起了一个季节。

汗水是因为焦灼,并且他已经焦灼了两个多小时,很少有人会提前太久接人,他却在出口处一站就站了上百分钟,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甚至忘记了喝水。随着距离一架达美航空的航班落地时间越来越近,他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额前渐渐蒙上一层汗珠。

“他们来了。”

一句低声招呼,十多个文质彬彬的男女从正对着接机口的咖啡厅快速走出来,迎上出口处走出的另一队看上去个个斯文严谨的男女。

走在队伍最前的男人五十多岁,挺拔精干,浑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质。接机的人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低调又郑重地欢迎道:“辛苦了向虞博士,有您这座学科桥梁加入,我们对‘春生计划’的野心和信心都更大了。”

作为出身霍普金斯医疗研究中心的交叉学科专家,向虞并未表现出丝毫自傲,而是一一介绍身后年纪不等的团队成员,称他们才是不可预估终点的桥,真正的中流砥柱。

气氛在两队成员热情的交流中逐渐松弛,然而刚刚露出笑意地向虞却余光一闪,嘴角的弧度又紧绷下来,调转身体变换了目光所及的方向,因为就在接机队伍的身后,那个满头虚汗的年轻人正逐步向他凑来,脸上明明写“着急”,迈出的步子却都重似千钧。

“爸……”

“您是哪位?”

年轻人只吐出了一个字就被站在欢迎队外围的工作人员拦住,他亮明身份:“我是向博士的儿子,向司天。”

工作人员匆忙跑进队伍确认,然而向虞既没有承认也没着急否认,更没有看向司天第二眼,只是先对众人说:“去项目上具体聊吧,时间不等人。”

接机的领队立刻意会了他的态度,忙伸臂招呼:“对对,领导也着急见大家呢。”

人群簇拥着向虞上了专车,路过向司天时他目不斜视,如同周围只有空气一般。

爸,这个字在向司天口中含混地转了转,终是没有喊出声来,很明显向虞不想见他,不想认他,他想不来自己如果真当众大声叫出这个字向虞会如何,但他不敢,从小到大唯一一次忤逆父亲就换来8年父子的形同陌路,对父亲大胆的代价太大,他怂了,没胆儿再来一次。

专车从目光中驶离,向司天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背后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冰凉,没了刚才的热情与紧张,神经又发达起来,他冷极了,却想起外套被他落在了实验室,他太着急出门了。

自从前天打听到向虞回来的航班,向司天不停地丢三落四,可是现在回看那时的魂不守舍真是蠢得可笑,一个8年不怎么接他电话,发信息也只是挑着回的父亲怎么可能因他接机而高兴?当年父亲是生着气离家出走的,四十多岁的人居然儿戏般发下“父子恩断义绝”的毒誓,他的形同陌路自己早该猜到,瞎激动什么?

向司天失落地走出机场,室外的温度比室内舒服,温吞的太阳暖干了他所有的汗水,多好的春,可以捂热一切,父亲明明从春天走来,他的心却怎么也捂不热。向司天难以理解父子隔阂是怎么通过时间夸张地雕琢,事到如今好似生了多么不共戴天之仇,8年努力换不来半点儿缓和的意思,他真应了那句老话: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实惨。

手机铃声响起,是老师庞望的来电,向司天立刻委屈起来:“他不理我,他一眼就看出是我了,可他视若无睹,我差点儿开口喊爸的时候他直接跑了!8年了,什么犟种老子能对儿子生8年气不算完?都说中年叛逆用力过猛,果然,这也太叛逆了!”

电话那头凝滞片刻,再出声时带着笑意:“你早有心理准备了不是?你俩岁运不合你是知道的,一个阴木一个阳金,你木运不及,你爸金运太过,你在97年洪灾中出生,司天在泉交互更是不妥,寒湿困木,土困木折,连环境都助金克木,这是天意怪不得你。总之别想多了,儿子被老子压制没什么丢脸的,非要金木交战就让师母先给你炖猪肝菠菜汤补补木气,免得木虚金克,下次见面又被你爸完虐。”

“我一讨厌猪肝二讨厌菠菜,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向司天话虽不好听,语气却亲昵。

听到向司天的语气没刚才焦躁了,庞望这才表达他真正的担心:“你爸恐怕暂时还不知道中医大团队最近确定加入了项目,但是按今天的情况看我们未来的合作不容乐观,那么你和你爸……”

“工作矛盾和父子矛盾互相转化?”向司天被自己的预想气笑了。

上海中医药大学刚刚从各课题组集结了一批中医专业研究员,由辩证专家庞望领队加入全息免疫模拟系统项目“春生计划”,作为他的博士,向司天也通过层层选拔进了项目团队,平心而论,除了参与重大项目的事业理想,在这件事上师徒二人都有私心,他们想借项目主张的中西医协同机会缓和向司天和父亲的关系,可他们都低估了向虞的冷酷倔强。

“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我,崩殂本殂。”向司天无所顾忌地对庞望第无数次感慨,“你怎么不是我爸呢?阙阴风木,少阳相火,水来生木,火来暖土,咱俩才是父子绝配啊!”

回学校的大巴车上向司天细细研究“春生计划”的保密协议,全息科技结合精准免疫,交叉延伸的学科广度不可预估,这个平地起高楼的初创课题保密条款设计的掐尺等寸,他不由出神,要是父亲知道年轻的自己能参与如此复杂的项目他会骄傲吗?抛开立场不谈,一意孤行的儿子成为和他一样的博士,作为父亲真连一丝认可都没有吗?可是越猜向司天就越泄气,父亲不是个能抛开立场的人,他对中医的成见太深了,对自己师承庞望的技术专长,五运六气的传统运气学更是深恶痛绝,作为即将入组的项目领导,中医组会在他手下何去何从,而自己呢?

向司天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