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林夏结婚的消息,程述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他跟医院请了病假,已经几天没去上班了。
这几天他就一个人蓬头垢面地蜷缩在房间里,下颌泛青的胡茬已经连成一片,凹陷的眼窝里凝着层灰翳,电话不接,房门不迈,像是要彻底跟外界断联一般。
他拿着林夏的照片看了又看,痛心得掩面而泣。那张泛黄的照片已被他摩挲得起了毛边,盛夏光斑里的朴素少女永远定格在二十三岁。相框玻璃突然泛起涟漪,一滴、两滴,咸涩的潮水漫过指缝,在他棱角分明的腕骨上蜿蜒成河。
原来人痛到极处真的发不出声音,只有喉结在寂静中痉挛。
林夏是他程述白第一个一眼就喜欢上的女孩,他还清晰地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是他父亲在他母亲去世还没满半年又结婚的日子,他一个人满怀惆怅地走进一间咖啡馆,蜷缩在咖啡馆角落的卡座里,一坐就是4个小时。他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美式咖啡被他机械地搅动了上百次,银匙碰壁的声响混着旧唱片里爵士乐的萨克斯,在耳膜上刮擦出细密的疼。
他异常的情绪引起了当时正在勤工俭学的林夏的注意,林夏在临走之际在他面前放下一张便利签及一颗巧克力,便签上写着:“无论遇到什么,请记得世界总在笨拙又固执地爱着你,送你块甜甜的巧克力,希望你的生活也能甜甜的。”
程述白抬头时,只看见米色连衣裙扫过旋转门的风痕。掌心的巧克力带着陌生人的体温,锡纸折射出细碎星光。他颤抖着剥开糖纸,可可的醇苦混着甜意在舌尖炸开,水汽突然模糊了镜片。
暮夏的风卷着校道两旁的枝叶在头顶沙沙作响,那天他正和同寝室的四个男生结伴往东门走,拐过图书馆的转角时,当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树影斑驳处转出来时,他下意识地把手蜷成了拳头。然而她貌似并没有认出他来,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掠过了。
程述白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稀奇啊,程少。”陈锐手肘顶了顶他肋间,“能让程少主动回头的,总不会是普通同学吧?”陈锐刻意咬重最后四个字,眉峰挑起八卦的弧度,“要不哥们给你打听打听这同学?”
白敬文突然从4个人里探出脑袋,挤眉弄眼地故意拖长音调:“哎呦喂——还打听什么呀!”他故意把尾音挑得老高,惹得其余的三个人都扭头看他,“我知道她啊——”他捏着嗓子模仿说书人的腔调,“林夏嘛!我们临床医学院的学霸,年年拿奖学金的那个。”
除了程述白,另外两个人故意“哦——”地拉长了声音,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嘿嘿一笑:“看来我们的程少十月的芥菜——起心洛。”
缘份就是这么的奇妙,本以为是萍水相逢的刹那,不曾想宿命的伏笔早已悄然埋藏。
自从他知道他与林夏是同一学院的同学后,他一反常态地每天出现在图书馆,每晚雷打不动地占据阅览室东南角的座位。
指尖划过书脊的触感与木质桌椅特有的沉静气息,在某个瞬间突然让他读懂了自己——当斜前方的她低着头时,余光里散落的碎发在光晕中镀着金边,他才惊觉刻意制造的偶遇早已暴露了怦然的心事。
往事愈甜,心愈苦。十年光阴碎作一地琉璃渣,这剜心之痛,教他如何消受。
他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身体来到酒吧,霓虹灯管在威士忌杯底晕开幽蓝的涟漪,程述白伏在檀木吧台前,第七杯波本威士忌的冰球已经化成浑浊的泪滴。领针歪斜地戳在松垮的领带上,定制的衬衫裹着微颤的肩胛骨,像张被揉皱又展平的金箔纸。调酒师第三次擦拭他手边凝结的水雾时,瞥见倒扣的智能手机屏幕亮起——林夏的照片。玻璃杯突然炸裂在浮雕墙面上,琥珀色酒液顺着大理石纹路蜿蜒而下,他盯着掌心血珠与残酒交融,喉结滚动着发出痛苦的呜咽,却淹没在萨克斯风慵懒的滑音里。
最后一杯波本威士忌在喉间灼出蜿蜒火线时,酒吧霓虹灯牌恰好熄灭。他撞开吱呀作响的玻璃门,天空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正沿着那些光晕流淌——不是坠落,更像是天空正在融化,沥青路面上腾起的雾气裹挟着威士忌的余温,倒灌进他敞开的领口。这座城市总在恰当的时刻配合演出——当天地间最后的光源熄灭时,连细雨都学会了欲言又止的怜悯。
他踉踉跄跄地栽进驾驶座,高速公路的隔离带在泪眼中扭曲成流动的银色毒蛇,油门踏板早已深陷进发烫的羊绒地毯。仪表盘指针在160码刻度上痉挛,后视镜里无数猩红车灯正膨胀成血月,车载电台突然爆发出葬礼进行曲——直到额头撞击方向盘的钝响撕开幻觉。挡风玻璃以子弹出膛的速度绽开蛛网裂纹,月光从裂缝渗入,像插入颅骨的冰锥。
“快打120,快。”凄厉的刹车声尚未散尽,金属扭曲的呻吟里炸开颤抖的呼喊。穿蓝衬衫的男人正徒手掰着变形的车门,小臂青筋暴起。
后面的车辆也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
三四个司机见状跑着到达现场。“托住腰!数三二一!”嘶哑的指令混着粗重的喘息砸在沥青路面上。蜷缩在驾驶座的他右腿正卡在仪表盘下方,鲜红血痕顺着被玻璃碴划破的裤子蜿蜒,像条吐信的蛇。
“你们几个也赶紧过来帮忙,快!快!快!救人。”
“他的腿被卡住了,拖不出来,快找撬棍。”
………
忽然他觉得耳边有点喧闹,皮肤有些发烫,头脑有些发昏。
模模糊糊之间,他感觉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他第一次在校园里再遇到林夏的那天,朦胧的光影中,她正踏着细碎的树影向他走来,唇角漾开他再熟悉不过的温柔笑意,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他做的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