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愍(念min)

老朱面无表情,又看向来喜。

来喜心领神会,躬身应是。

他自袖中又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明黄卷轴,于殿前缓缓展开。

殿内文武大臣顿时噤声,心头皆是一跳。

还有?

来喜清了清嗓子,缓缓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妃吕氏,不幸薨逝。赐谥曰:愍。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

朝堂之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如同水滴入滚油,爆发出低低的议论声。

文臣们面面相觑,不少人控制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

“愍?”

一个官员失声低呼,旋即又死死捂住嘴。

“陛下为何会赐下此等谥号?”

“这…这……”

议论声如潮水般迅速扩大。

礼部尚书任昂,一张脸涨得铁青,嘴唇哆嗦着。

他再也按捺不住,快步走出队列。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强作镇定,“陛下!此谥号万万不可啊!”

“老臣以为,此举大不合礼制,恳请陛下三思!太子妃薨逝,国之哀事,当择美谥以慰亡灵,以安人心啊!”

老朱仿佛未曾听见任昂的泣血之言,甚至连眼角都未曾扫过他。

他直接转身,宽大的龙袍袖摆一甩,带着不容置疑,大步流星而去。

来喜会意,立刻拔高了那尖细的嗓子,高喊:“退朝——!”

余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朝臣们并未立刻散去,依旧愣在原地。

尤其是那些文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陛下这道旨意,究竟是何深意?”一个须发花白的言官眉头紧锁。

“谥号‘愍’,遍查谥法,绝非美谥啊。”另一人附和,语气中带着惊惧。

“国遭艰难曰愍,在国逢忧曰愍,使民罹难曰愍……”有人低声背诵着谥法条文,每念一句,周围人的脸色便沉一分。

“甚至还有…有罪而加刑戮曰愍的说法……”此言一出,众人更是噤若寒蝉。

“太子妃刚刚薨逝,尸骨未寒,陛下为何会用上这样一个字?”

“如此重要的谥号拟定,陛下竟完全绕过了我礼部,也未曾经过朝堂公议,就这么直接下达了。”

任昂失魂落魄地被同僚扶起,喃喃自语。

“这分明是陛下心中有话,却不想公然挑明,要借此谥号,警示某些人啊!”一位老成持重的官员一语道破。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忌惮,瞟向不远处的吕本。

都是在官场宦海中沉浮多年的老狐狸。

结合方才吕本的失态、太子妃那蹊跷的突然薨逝、以及这个充满争议的谥号和这般雷厉风行的下旨方式。

一些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大胆猜测,在他们心中逐渐清晰。

太子妃的死,恐怕绝不像表面宣告的那般简单。

陛下给出这个谥号,就是在敲山震虎,在暗示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吕本僵立在原地。

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又似乎塞满了无数纷乱的念头。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愍……”

这个字,如同一把利刃,狠狠扎进他的心口,将他所有的侥幸与期望都绞得粉碎。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方才那些还围在他身边,温言安慰他的同僚故旧。

此刻,已经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开了脚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有些人甚至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有同情,但更多的是谨慎,是疏远,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吕本感到自己仿佛被无形的手推搡着,被丢弃在了这空旷冰冷的朝堂中央。

刺骨的寒意和灭顶的绝望,将他层层包围。

他完了,吕家…怕是也完了。

与文臣那边的低声细语、暗流涌动不同。

武将这边则是一片嘈杂,纷纷交头接耳。

他们对什么谥号、谥法,向来是一窍不通。

“啥玩意儿?悯?哪个悯字?”一个武官瓮声瓮气地问。

“听着像是可怜的意思?太子妃死了,可怜可怜?”另一个摸着下巴猜测。

“管他娘的什么意思,反正听陛下那口气,不像是啥好词儿!”一个性急的武将嚷嚷道。

“那这到底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给个准话!”

郑国公常茂正急得抓耳挠腮,他那脑袋实在想不明白这弯弯绕绕。

旁边,景川侯曹震不动声色地朝他使了个眼色,下巴朝着文官队列那边努了努,目标赫然是正想悄悄溜走的应天府尹顾佐。

常茂那铜铃大的眼睛猛地一亮。

对啊!咱不懂,问那帮狗文官啊!

这应天府尹顾佐不就是现成的!

他眼看老朱已经走远。

立刻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冲向文官队伍。

如同一头猛虎冲入羊群。

一把就抓住了正缩着脖子,踮着脚尖,想从人群缝隙中溜走的顾佐。

顾佐本就心惊胆战,如履薄冰。

今天的变故实在太大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想起上次蝗灾之事处置不当,陛下已然不悦。

这太子妃的事情,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漩涡中心。

万一自己说错一句话,站错了队……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正盘算着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忽然,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不受控制地被拽了过去。

“哎哟喂!”顾佐一声短促的惊呼,差点魂飞魄散。

还没等他站稳脚跟。

常茂那张放大了数倍的粗犷大脸就怼到了眼前。

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掌,“嘭”的一声,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

“顾大人!别急着走嘛!”

“来来来,给咱哥几个好好说道说道!”

顾佐被拍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肩膀处火辣辣地疼,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苦着脸抬头一看。

好家伙,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已围了一圈虎背熊腰的武将勋贵。

一个个瞪着牛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那眼神,仿佛饿狼看见了肥肉,又像是看着什么珍奇的玩意儿。

顾佐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得不强自镇定,想摆出文官的清高架子。

“郑国公,下官…下官衙门里还有公务……”

常茂眼睛一瞪,声如洪钟:“有公务?有啥公务比给咱解惑还重要?”

他顺势捏了捏拳头,指节发出“咔吧咔吧”的骇人声响。

顾佐脖子一缩,立刻就怂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这帮该死的丘八,是真的敢动手打人的!自己这小身板可经不起他们一拳。

顾佐赶紧清了清嗓子,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压低了声音。

“诸位都靠近些,别被吕大人听到。”

“郑国公,诸位将军,陛下给太子妃赐谥‘愍’。”

“这个‘愍’字,在谥法之中,绝非善终美谥。”

他顿了顿,看着武将们依旧迷茫的眼神,只得更直白些。

“说白了,就是暗指太子妃生前品行有失,德行有亏。”

“甚至可能……犯有罪过,死后不得安宁。”

他将谥法中关于“愍”字的几条主要释义,诸如“国遭艰难曰愍”、“在国逢忧曰愍”、“使民罹难曰愍”,乃至那句最要命的“有罪而加刑戮曰愍”,都简略地说了一遍。

末了,又忍不住道:“太子妃这是要在史书上臭个几百年了啊,”

武将们一听,先是齐齐一愣,面面相觑。

似乎在消化顾佐话里的意思。

几息之后,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

“嗷——!”

随即,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几乎要掀翻殿顶的震天欢呼。

“好!太好了!”常茂一拍大腿,乐得合不拢嘴。

“俺就说嘛!那吕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

“这下常娘娘在天有灵,也能瞑目了!可怜我们太孙殿下啊!”有人提及故太子妃常氏和早夭的皇长孙,眼圈微微泛红。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这才是拨乱反正!”

他们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一个个摩拳擦掌,喜形于色。

对于他们这些武将勋贵而言,太子朱标,以及皇长孙朱雄英,这才是他们心中唯一认定的储君正统。

如今太孙殿下不幸薨逝,他们便打算支持皇太孙朱允熥。

吕氏这个半路杀出来,后来居上的太子妃,他们从骨子里就瞧不上,更别提她所出的朱允炆了。

当年常氏薨逝之后,陛下力排众议,强行册立吕氏为太子妃。

武将们心中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和不满。

只是碍于陛下强硬的态度,这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这桩事。

如今,这吕氏也死了。

而且还得了这么一个晦气至极的谥号。

这简直比过年还要让人高兴!

蓝玉站在武将队列,却是说不出话来,看其神色,想必又是想起来那个懂事外甥女和太孙朱雄英了。

常茂拽住蓝玉,道:

“走走走!舅舅,喝酒去!今日定要痛饮一番!”

众武将纷纷附和。

“必须好好庆祝庆祝!不去的是孬种!”

“对!不醉不归!”

“今天这酒钱,全算老子的!”常茂大手一挥,豪迈无比。

“谁他娘的不喝,谁就是孙子!”

一群人呼啦啦地簇拥着常茂,蓝玉,放声大笑着,勾肩搭背地往殿外涌去。

那阵仗,活像打了什么大胜仗一般。

走的时候,蓝玉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路过顾佐身边时,猛地撞了一下,他记得上次这个小老头还参了他一本。

嗯,就是故意的。

顾佐被撞的一个踉跄,还没回过神来。

众武将眼睛一亮,纷纷照葫芦画瓢,

总要“不小心”地擦他一下,撞他一下。

离得远的,还要特地绕个弯过来,用粗壮的胳膊肘给他来上一下。

顾佐如同一叶无助的浮萍,在人潮中被撞得东倒西歪,左右摇晃。

等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那群武将早已扬长而去。

最后只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那群武夫们兴高采烈远去的背影,揉着自己生疼的肩膀和被挤歪的官帽。

嘴里忍不住小声骂骂咧咧:

“该死的一群粗鄙丘八……”

“莽夫!都是莽夫!”

“不知礼数,”

“真是……真是气煞我也……”顾佐连连摇头,气的吹胡子瞪眼。

看了看殿内已无多少人,也赶紧加快脚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