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了三天的小雨浸透了整个清瓦镇,在下午的时候终于停止了绵延。顾砚川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踱着步。今天是他八岁的生日,但父亲已经一个月没回来了。临走前凶巴巴地交代他,不要光顾着玩,当心回来收拾他。顾砚川当然没放心上,父亲刚刚离家的那几天,他就跟疯了一样,下午放了学,回家跟奶奶打了招呼,书包一扔就开始玩。具体也没玩什么,就是到处瞎跑。他这个年纪的男孩疯起来真的狗都嫌弃,好在顾砚川生的水灵,标准的杏核眼,睫毛意外的浓密纤长,闯祸后眼里漾起的粼粼水光,让顾爸的戒尺总是迟迟落不下来。
顾家没有女主人,家里只有顾家奶奶和顾爸一个中年鳏夫,顾爸的妻子走的早,也实在可怜,难产大出血,孩子也没保住,大人也跟着去了,顾奶奶心疼儿子,隔了一年从镇上孤儿院把一个姓周的小男孩带了回来,改了姓,上了户口,叫顾砚川,也算是续上了顾家的香火。顾砚川这皮猴,刚从孤儿院回来的时候还挺乖,这些年被顾家奶奶宠的也是没边,一点也不像当年那条瘦巴巴的小流浪狗,俨然一副小少爷的样子了。
这没人管的日子固然有意思,但有意思的事情天天做也慢慢变得无趣了,听说父亲今天要回来,顾砚川放学后拒绝了要跟他一起踢球的同桌,路上又躲开了几个让他去爬山的同学,早早就在家等着,眼看着都闻到饭香了,还没看到顾爸爸回来的影子。
“小川子,别等了,你爸估计还在路上呢,先吃着,啊,乖。”奶奶一边端着做好的菜一边招呼着在院子里一会蹲着一会站着的顾砚川。
“奶你别催我了,我还不饿。”顾砚川等着心里烦,踢着脚边的碎石头。往年的生日,爸爸和奶奶都围着他,哄着他,两层的生日蛋糕随便他嚯嚯,哪像今天啊,他越想越不是滋味,靠着院子的墙,蹭来蹭去。
饭菜上了桌,紫砂锅里煲着汤,香味也慢慢飘了出来。顾砚川毕竟还是个正在长身体的皮孩,在学校皮了一天,哪受得住这香味,悻悻的回了屋,探着头问奶奶做了什么汤。
“你最喜欢的海带老鸭汤,闻不出来呀?今天我们小寿星委屈了?”奶奶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试图把他头顶两撮倔强的呆毛抚顺,顾砚川手撑在桌子上,看着没有生日蛋糕的饭桌心里一阵阵的烦,再加上厨房里的高压锅正在呲呲呲的上气,他更烦了。
“妈!小川!开门!”
顾砚川从一堆杂音里辨别出来的顾爸的声音,一脚跨出房门跑到院子里,看见顾爸乐呵呵的探着头,左手拿着蛋糕举了起来
“小川,赶紧开门”
顾砚川两步并一步跑到院子门口,几下就扭开了院子门,刚准备往顾爸身上跳,却发现爸爸的右手牵着一个比她矮将近半个头的女孩。
“这是昭昭,比你小两岁,这以后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这当哥哥的可要照顾好妹妹啊,别总是到处疯到处野了。”
顾砚川盯着眼前的这个小孩,被顾爸牵着,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薄胎瓷偶,苍白的有些不健康的皮肤透着青蓝色的血管,让人想到元宵节河灯里摇曳的烛芯。可能是因为皮肤白,眼尾透着淡粉色的晕染,睫毛湿漉漉的垂着,在眼下投出蝶翼状的影子,下垂的眼角让她显出某种早慧的忧郁,几乎透明的玉雕般的耳朵藏在发丝间,发鬓别着一个珍珠发卡,仿佛苍白的画布上固执亮着着的光
“嘿你小子,听到没啊?”
顾爸爸一嗓子把丢了魂的顾砚川叫醒,他对他更小以前的记忆并不是很深刻,只记得小时候在孤儿院的女孩们,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小小的也丑丑的,上了小学后,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瘦小的女孩,班上那些女同学们,扎着好几个辫子,脸上都是稚气未脱的奶膘,哪里有这样,白的跟纸一样的人。
顾砚川不知道是有些害怕还是有些害羞,怎么也不肯搭茬,跑进屋内抱着奶奶,偷偷的看着这个“昭昭”。
“回来啦,这就是昭昭吧,去,哥哥带着去把手洗了,先吃饭吧。”奶奶捏了捏顾昭昭没什么肉的小瘦脸儿,把顾砚川往昭昭面前推了推,催促着他俩快点去洗手。顾砚川扭捏的走在前边,顾昭昭就静静地跟在他后面,也不怯,洗了手就走到餐桌面前,看大家都落座了自己才坐下。
“今天是小川的生日,爸爸回来晚了,先跟小川道个歉,然后还是跟往年一样,小川先许愿,咱吹完蜡烛就动筷子吃饭,来吧川儿”
顾爸关了饭厅的灯,屋子一下子就暗了,只剩下八根晃晃悠悠的烛光,顾砚川瞄了一眼顾昭昭,这不瞄不要紧,一瞄一瞬间他汗毛都立起来了,昏昏暗暗的烛光映着她瘦削的脸,看起来更像那柜子上被盖着布的瓷偶了,他赶紧闭上眼睛,佯装许愿的样子,其实脑子里那些什么“希望每天全是体育课”“希望有花不完的零花钱”“希望永远不要写作业”什么的全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顾昭昭那深深的眼窝和明晃晃的珍珠发卡。
“呼!”顾砚川一口气吹灭了八根蜡烛,顾爸爸和奶奶笑着拍手,顾砚川赶紧从椅子上蹦下来,跑着去把灯打开了。再看顾昭昭,人家根本瞅都没瞅他一眼,乖乖巧巧的坐在椅子上,顾砚川心里有些恼火,回到饭桌吃了三大块奶油蛋糕,又喝了好几碗汤,席间又偷偷瞄了顾昭昭好几回,顾昭昭没什么表情的扒拉着饭,偶尔跟奶奶和爸爸笑笑,从头到尾没给过自己一个眼神,于是顾砚川就这样悻悻的结束了自己八岁的生日餐。
“昭昭,今天晚上你先跟哥哥一个房间睡觉,他那是高低床,你害怕的话就先睡下铺,让你哥哥睡上铺,这几天晚上先委屈下,周六我让人给房间装个隔墙板,到时候你们兄妹俩就有自己的小空间了。”顾爸爸一边兴冲冲地规划着,一边督促着顾砚川,让他把下铺收拾干净,晚上好腾出来给顾昭昭。
凭什么!
顾砚川心里想着,什么妹妹哥哥,这丫头从进门到现在,没喊过我一声哥哥呢!还要把我的床给她睡!顾砚川正这么想着,顾昭昭终于开口了
“让哥哥睡下铺吧,我就睡上面,不怕的。”
顾砚川又愣了神,这丫头说话的声音倒是跟她的外表很符合,像被雨水侵透的棉线风筝,尾音像是被喘息截断,吐字时带出中药罐子一般咕嘟的声音,清冷又有一些发颤。
再缓过神来的时候,顾砚川已经躺在高低床的上铺了,他有点忘了自己是怎么收拾的下铺,怎么抱着被子爬到被自己堆满杂物的上铺了。他现在缩成一团,手脚有些伸展不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顾昭昭单独在一个房间的原因,好像闻到了一丝药味,有点像薄荷,也有点金属的味道,顾砚川侧躺在床上,转头看看窗外,好像又开始飘雨了,嘀嘀嗒嗒的真让人心烦。想着想着,闻着这淡淡的药味就这么睡过去了。
惊蛰的闷雷终于在半夜碾过瓦檐,雨水从窗户缝隙中渗入,顾砚川猛的睁开眼,周围初春乍暖还寒的气温跟他床铺上慢慢渗开的温暖水渍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胡乱的从枕头套里摸出了一个红包,把里面藏的压岁钱拿出来,试图用红包纸来吸干这恼人的湿痕,没想到这红包湿了居然还渗出蓝色的颜料,把床单都染色了。下铺突然传来翻身的动静,顾砚川吓得缩了一缩,居然委屈的掉了两滴眼泪。不知道是该怪晚上多喝了那几碗老鸭汤,还是怪下铺那个突然闯进自己生活的不速之客。总之,这个生日真的糟糕透了。他偷偷探下头,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太清楚,只是一个突然的闪电,把床头柜的珍珠发卡照的跟灯泡一样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