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琉璃厂的霜降清晨,寒意仿佛凝结成了实质。青石板路上铺着一层薄霜,宛如撒了一层细碎的银粉,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寒风裹挟着街角“沁香居”飘来的糖炒栗子香、“文宝阁”新墨的气息,以及远处传来的煤球燃烧的味道,在街巷中交织缠绕。枯叶被风卷起,在巷口打着旋儿,偶尔有一两片轻轻落在行人肩头,又被匆匆抖落。
陆昭临裹紧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化作白雾。他伸手握住“聚珍斋”那扇饱经岁月的木门铜环,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深吸一口气,他用力推开木门,门轴发出沉闷又悠长的吱呀声,仿佛一位年迈老者的叹息。这声响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鸦,那鸟儿扑棱棱振翅而起,尾羽扫落了瓦片上的薄霜,细碎的冰晶簌簌落在陆昭临的肩头,凉意瞬间渗进衣衫。
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云层厚重得仿佛要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没有多做停留,他从墙角拿起那把竹扫帚,开始清扫门前的落叶与霜花。竹扫帚与青石板路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每扫动一下,扫帚上的竹枝便会沾上些许霜花,不一会儿,扫帚头就变得白花花的。
“小临!快帮我瞧瞧这画!”对街荣宝斋的王掌柜探出圆滚滚的身子,他的棉袍被挤得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焦急。怀里紧紧抱着一卷用蓝绸布包裹的字画,布料边缘的金线刺绣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双下巴随着说话微微颤动,额头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周府太太说昨夜画中传来哭声,非要我找你看看!”
陆昭临应了一声,随手将扫帚靠在门边,小跑着穿过街道。清晨的街道上行人还不多,偶尔有几个早起的商贩挑着担子匆匆走过,留下一串清脆的脚步声。接过画轴时,掌心触到蓝绸上暗纹绣着的云雷纹,一股酥麻感突然从指尖窜上心头,仿佛有一道电流顺着手臂游走。他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眼前仿佛有一道虚影一闪而过,但再定睛看时,又只剩王掌柜关切的眼神。那眼神中带着信任与期待,让陆昭临感到肩头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王掌柜,咱们进店里说。”陆昭临强压下心中的异样,引着王掌柜走进“聚珍斋”的后堂。后堂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从木窗缝隙中透进来的几缕晨光,在八仙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八仙桌上摆满了他平日里修复字画的工具:磨得透亮的牛角放大镜,边缘已经被磨得圆润光滑,不知经过了多少幅字画的“打磨”;祖父传下的青铜镇纸,表面刻着古朴的纹饰,历经岁月的洗礼,包浆醇厚;还有半瓶快见底的徽墨,瓶身上的“胡开文”老字号印记已有些模糊,瓶塞处还沾着些许墨渍。
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宋锦包首上的缠枝莲纹清晰可见,细腻的丝线绣出莲花的婀娜姿态,仿佛下一秒便会在锦缎上绽放。画心处汴河两岸的市井繁华在晨光中徐徐铺展。商人们站在街边,挥舞着手中的货物,似乎正在大声吆喝着买卖;脚夫们弓着背,扛着沉重的货物匆匆赶路,脸上的汗水仿佛都能透过画纸看到;虹桥下的船只穿梭如织,船工们奋力划桨,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好一幅热闹的《清明上河图》摹本,但陆昭临的目光很快被吸引到一处——船篷边缘的墨色晕染明显断层,就像有人用新墨覆盖了旧迹,显得格格不入。
他拿起牛角放大镜,凑近细看,鼻尖几乎要触到画纸。左眼突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视网膜上炸开细小的金箔般的光点。恍惚间,画中撑船的艄公竟转头望来,斗笠下的面容清晰如真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恐。而船篷阴影里,一个身着宋代圆领袍的男子正慌张地将青布包塞进船板缝隙。那男子袖口绣着的云雷纹,与父亲遗留的青铜令牌上的纹路一模一样。这一刻,陆昭临感觉心跳都快停止了,仿佛时空在这一刻发生了扭曲,他与画中的世界产生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这画被下了引魂咒。”陆昭临压低声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画中异常的部位,仿佛能感受到那下面隐藏的神秘力量,“船篷处有三层墨迹,最里层是前朝厌胜文。王掌柜,周府最近怪事不断,怕是真和这画有关。”王掌柜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掉落,他瞪大了眼睛,圆脸上满是震惊,肥厚的手掌紧紧抓住桌沿:“这可如何是好?周府太太那边......”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仿佛已经看到了周府太太愤怒的模样。
话音未落,前堂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陆昭临和王掌柜对视一眼,急忙赶了过去。只见三个戴礼帽的洋人正在店内大肆破坏,他们的皮靴无情地踩在珍贵的字画和瓷器上,发出令人心疼的声响。为首者手中的青花瓷瓶还滴着新鲜釉料,显然是件刚出炉的仿品,瓶身的花纹歪歪扭扭,毫无美感可言。
“陆先生好本事。”翻译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眼神中满是挑衅,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屑,“我们会长想请你去东交民巷‘鉴赏’几件古玩。”陆昭临望着对方袖口的鸢尾花刺绣,掌心胎记突然发烫。他的天瞳悄然发动,“看”见这三人脚踝缠着尸傀线,黑雾中浮动着二十道冤魂虚影,那些冤魂面容扭曲,表情痛苦,似乎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这些虚影时而聚拢,时而散开,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他刚要开口,王掌柜已堆起笑脸,赔着小心说道:“几位爷,小店开门迎客,有事好商量......”话未说完,洋人手中的枪托已狠狠砸在王掌柜胖脸上。王掌柜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脸上瞬间肿起一大块。陆昭临的心猛地一揪,愤怒在心中升腾。
陆昭临的视线突然清晰,天瞳视界里,青花瓷瓶的釉色下浮出七十二道血纹,每道都缠着细小的骷髅头。那些骷髅头空洞的眼窝仿佛在盯着他,让人不寒而栗。“这瓶子是血釉派的阴窑货。”他的声音带着父亲教他辨瓷时的沉稳,同时也暗藏着怒火。他弯腰捡起一块瓷片,仔细端详着,“用活人血祭窑,每道血纹镇着个怨灵。你们看瓶底——”他一脚踢碎瓷片,露出三圈螺旋纹中央的“囚”字,“宣统三年的仿品,却用了前朝邪术,当我们琉璃厂没人识货?”他的目光坚定地扫视着眼前的洋人,眼神中充满了毫不畏惧的气势。
洋人脸色铁青,枪口转向陆昭临。千钧一发之际,街角传来巡捕的哨声。为首者咒骂着甩出名片:“明日正午,东交民巷 18号,别让我们失望。”陆昭临弯腰捡起名片,背面印着极小的鸢尾花与“罗斯柴尔德商会”的洋文,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画过相同的图腾。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儿时的某个深夜,他曾看见父亲在灯下小心翼翼地描绘这个图腾,神色凝重而警惕,仿佛这个图腾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洋人离开后,陆昭临扶起王掌柜,帮他处理伤口。他用温水浸湿毛巾,轻轻擦拭着王掌柜脸上的血迹,动作轻柔而小心,生怕弄疼了他。“小临,你可得小心啊。”王掌柜疼得直抽气,却仍不忘叮嘱,眼中满是担忧,“这些洋人可不是好惹的。”陆昭临点点头,眼神坚定:“王掌柜,您放心,我心里有数。”但他心里清楚,这一次,他恐怕已经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风波之中。
是夜,陆昭临躺在阁楼硬板床,月光透过木窗照在青铜令牌上。令牌背面的星图与白天画中的“河伯眼”符号重叠,泛起微微的光芒,仿佛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呼应。他摸出藏在枕下的残页,泛黄纸页上父亲的字迹模糊:“天瞳者见因果,掌纹即星图......”他盯着掌心的胎记,那眼形的印记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一明一暗地闪烁着,仿佛在预示着什么。窗外,琉璃厂的夜色静谧而深沉,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呼喊在街巷里回荡,为这个夜晚增添了一丝神秘的氛围。陆昭临望着头顶的木梁,思绪万千。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平静的学徒生活将一去不复返,前方等待他的,是一个充满危险与谜团的世界,但为了探寻父亲的秘密,为了守护琉璃厂的安宁,他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