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省,掖庭局。
数十个云鬓高髻、杏眼桃腮的年轻宫人,跪坐在绣榻上,听宫教博士王贞吉讲授算学。
“二四得八,八再加上四,就是三个四,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
王贞吉与宫人相距五丈有余,中间隔着纱幔,两边还有四个嬷嬷一脸严肃地监督。
宫人明艳的容貌,他休想窥见半分,但芬芳的脂粉味和娇媚的读书声,已经足以让王贞吉心弦荡漾。
“王贞吉,令史大人要见你。”
王贞吉赶忙小步快跑,来到外堂施礼。
令史冯公公觉得王贞吉烂泥扶不上墙,没好气地问,“王博士,你当真不肯净身?”
王贞吉瞬时之间没想出得体的回答。好在令史又接着说,“你若是再不净身,宫闱令这个肥缺,可就是别人的了!”
宫闱局与掖庭局一样,是内侍省的下属部门,归内侍监直接领导,负责安排宫人在各宫待御,会频繁接触如花似玉的年轻宫人,自然只能由公公担任。
王贞吉陪笑答道,“多谢冯公公厚爱,只是卑职毫无经纶事务之才,教宫人习字算术尚可勉力而为,宫闱局庶务繁巨,卑职实难胜任。”
冯公公脸色阴郁,意味深长道:“真是朽木不可雕!咱家手下就只有你的资历可以升任,你若不肯,这个肥缺就落到高力士的人手里去了啊!”
王贞吉下跪叩头,“公公恕罪。卑职天资平庸,若贪图富贵上任,必定左支右绌,到时候出了娄子,反而让别人指摘公公没有识人之明。”
冯公公哼了一声说,“罢了!”拂袖而去,算是允许王贞吉自甘堕落。
王贞吉害怕冯公公叫来手下把自己绑起来,非要让自己挨那一刀,吓得浑身冷汗。
心想自己前世就是个宅男码农,女生的手也没碰过一下,最近被公司优化,急火攻心晕死过去,醒来就穿越到这从九品的宫教博士身上。
本来想王贞吉大小是个官员,肯定能三妻四妾,没想到跟前生一样,孤家寡人一个。
王贞吉正暗自伤心,同僚李从先走进来,见王贞吉伏在地上,赶忙搀起他来。
李从先问清原故,大笑道,“你现在跟净身没什么区别嘛!”
李从先是王贞吉的损友,虽一贯语言恶毒,但为人仗义,王贞吉听他如此说,倒不怨恨,只是心中更加郁闷。
凭宫教博士的薪俸,根本不可能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买下一处最小的宅院,虽已工作十年,他还借住在内侍省马厩旁的班房里。
上回,李从先想介绍他入赘一个茂陵富户,本来双方都挺乐意,可是人家后来听说王贞吉在内侍省工作,平时也住在宫里,想当然地以为他是个宦官,当即就大骂李从先:我们虽然富而不贵,但也决不做让女儿守活寡的事!
但这个富户不敢问候李从先的八辈祖宗。
李从先是江夏王李道宗的重孙,跟当今圣上算是本家兄弟,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与当今圣上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同一个人。
李从先虽只是远枝宗室,早就没有了爵位,但家资丰厚,根本不指望薪俸生活,单是丰乐坊里的那座祖上传下来的豪宅,王贞吉当三生三世的宫教博士也买不起。
王贞吉想到这里,不禁感叹:我现在跟穿越前生活状态有什么两样!怎么别人穿越都穿到皇帝或者王爷身上,我却穿成了个九品小官,还被人误以为是公公……
李从先见王贞吉快要哭出来了,连忙道,“好啦,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走,去我家喝酒!”
李从先走进内堂,塞给嬷嬷一粒珍珠,嬷嬷会意,跟宫人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散了散了。”
二人走出内侍省衙门,李从先牵着高头大马,陪着王贞吉走路。
来到大街上,想给王贞吉雇辆马车,但现在已是巳牌时分,车早就被预订一空,街上只剩下闲驴可雇。
李从先要把高头大马让给王贞吉,自己骑驴,两人推让再三,最终还是王贞吉骑驴。
倒不是他不好意思,只因他长期借住班房,不用上下班通勤,根本不会骑马。
李从先让驴主人牵驴走在前头,自己勤兜缰绳跟在后面,只有这样才能不被行人误认为王贞吉是他的仆人。
……
二人在李从先家前堂上坐定,夫人杜氏自去安排酒菜。
“老兄,你成天闷在班房里,消息太不灵通。长安城里机会多得很,只要敢想敢干,绝对撑死胆大的。”
王贞吉苦笑道,“你这是在撺掇我净身?”
李从先呷下一口浓茶,“凭老兄的相貌才学,发达是迟早的事。当然不是让你净身,敢不敢挨一刀也是敢,像张骞傅介子一样建功绝域也是敢,老兄你就不想出去走走?”
王贞吉叹气,“唉,你还不知道我嘛,本来想熬够资历外放个县令,积攒几年俸禄,虽然跟你家财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但也够我买座院子,置几顷薄田。”
王贞吉猛地一拍几案,“谁想到高力士奏明圣上,担心内侍省的士人官员外任会泄露禁中秘事,所以从去年起就只能在内侍省内迁转。”
李从先大笑,“咱内侍省的中上层职位都必须是公公,所以咱要么当一辈子九品芝麻官,要么就得挨那一刀。”
王贞吉说话都有了哭腔,“王孙,你倒是不在乎,这么一来我就彻底没有出头之日了!”
李从先往王贞吉靠了靠,小声说,“不然,我听说高力士在物色花鸟使人选,老兄不妨去试试。”
王贞吉大吃一惊,大声说,“那不还是得挨一刀吗?”
长安人都知道,花鸟使虽然以花鸟为名,但既不栽花也不养鸟,而是专门替皇上搜罗天下美女,一直只能由宦官担任。
李从先赶紧解释,“老兄,这就是你消息不灵通了。花鸟使正使和副使当然只能让公公担任,但他们手下的别驾、司马、从事也是独当一面,虽然不在吏部登记,升不了品级,但是权力和油水可是可以想见的。”
王贞吉又吃一惊,“别驾、司马不是州刺使手下的官名吗,那可都是六品的大官,怎么花鸟使手下也设置这两个官儿?”
“老兄,我就说你是榆木脑袋。花鸟使是使,刺使也是使,借用一下名号怎么了,说出去好听。就像你见到宫中杂役也要尊称一声公公一样,哪有人较真!”
王贞吉觉得给花鸟使当僚属虽然名声不好,但现在自己在内侍省干活屡屡被人当成宦官也不怎么样。唉,顾不上许多了。
王贞吉赶紧问,“王孙,你有门路吗?”
李从先见王贞吉同意,大笑道,“老兄,你这就对了,树挪死人挪活,放下士人身份的包袱,我不是说了么,长安城里机会多得很。”
王贞吉问,“你的意思是要疏通一下关系?”
“老兄,等你疏通好关系,早就鸟死花谢了”,李从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这有现成的机会,明天你就去高力士府上面见他,以老兄的才气,十有八九被高将军看上!”
高力士官居内侍省少监、右监门卫将军,所以满朝都称他高将军,不称高公公。
“不用挨一刀?”
“绝对不用!”
“万一强迫我挨一刀呢?”
“那我陪你挨,这总行了吧!”
夫人杜氏在后堂听见这话,隔着屏风白了李从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