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兽面酒馆

酒馆二楼传来瓷器碎裂声和兽类低吼,我双手攥紧竹篓,因用力指节泛起了青白。豹纹手套掀开鲛绡珠帘的瞬间,浓烈的雪松香里混进了腐肉气息。戴金丝眼镜的客人用豹尾卷起鎏金酒壶,他后颈的鬃毛刺破阿玛尼西装,在领口绽开一丛金棕。

“上等货。”大伯的谄笑带着黏腻回音。他掀开藤筐的动作像揭开祭坛帷幕,藤筐中饱满的卷心菜正在以违背常理的速度融解,翡翠色叶片瞬间化作黏稠汁液,汁液中十几颗光球如同困在琥珀里的萤火虫,每一次跃动都让酒馆墙上的兽首灯盏明灭不定。

豹尾男人忽然抽动鼻翼,西装后背隆起狰狞的骨突,他用尾尖金环碰撞酒壶,发出清越声响,整个大堂的喧哗戛然而止。我后撤半步踩中某只兽面人的尾巴,听见头顶传来鳞片摩擦声——天花板上倒悬着十几只蝙蝠人侍者,他们的膜翼正缓缓收拢。

“小孩子不懂事。”二伯的乌木烟斗磕在我后颈,辛辣烟雾即时钻入我的鼻腔,咳嗽瞬间,我瞥见柜台后的兔面人伸出猩红舌舔舐爪尖菜汁,指甲正延长成弯月状的骨钩。

在我意识消散前的最后画面,是酒柜里陈列的人头酒。那些浸泡在琥珀色液体中的面孔,竟与去年失踪的货郎老吴一模一样。

黑暗中的昏沉,一只冰凉的手指点在我眉心。血腥味混合着某种清苦药香,耳畔传来金属铃铛的细响。当我勉强撑开眼皮时,视野里飘满发光的水母使灵,它们伞盖下蠕动的眼珠正同步转向东南方。

“醒了就装睡。”少女的声音带着山泉击石的冷冽。

我转动眼球,竟然是那天对岸的少女,她的装扮很奇怪,银饰流苏垂在离鼻尖三寸处,手腕带着翡翠镯子,那镯子!竟正在渗出鲜血!血珠悬浮在空中,凝成微缩的星象图。

我猛地起身,发现我们身于酒吧的酒窖,窖里堆满青灰色陶瓮,每个瓮口都贴着褪色的黄符。少女的峨嵋刺正插在某个陶瓮的裂缝处,瓮身浮现出婴儿手掌状的凸起。她突然按住我急剧起伏的胸口:“呼吸频率别变,它们在通过心跳定位。”

楼板缝隙渗下的紫色液体在脚边聚成水洼,我的倒影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獠牙。少女迅速撒了把朱砂,血色涟漪中浮现出楼上交易的实况:

大伯正将光球注入水晶烟枪,豹尾男人吸食后浑身骨节爆响,尾椎处伸出第二根覆盖骨刺的尾巴;

兔面人用骨钩剖开自己的腹部,往体腔塞入发光的卷心菜;

而本该昏迷的我正僵硬地走向后厨,瞳孔扩散成完全的墨绿色。

“镜像傀儡?”少女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他们抽了你一管脊髓液!”

血色符咒印在我后颈的瞬间,剧痛如电击般贯穿全身。酒窖所有陶瓮同时炸裂,腌制的兽胎在黏液里疯狂增殖。少女拽着我撞向酒柜暗门时,我听见二十八个惨叫声在四面八方回响。

暗门后是向下延伸的青铜甬道,壁灯竟是嵌在墙里的发光头骨。少女的银镯与头骨眼眶共鸣,照出地面密密麻麻的抓痕——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里,残留着不同形态的兽毛与鳞片。

“这是忏悔道。”她指尖拂过墙上的梵文。

“堕化的兽面人必须爬完三百阶,才能抵达洗髓池。”但此刻阶梯正在渗出黑色油脂,我们的倒影在油污中扭曲成兽首人身的怪物。

甬道尽头传来铁链断裂声,某种巨物正在苏醒。少女突然将我推进壁龛,自己转身迎向黑暗。在她扬起的裙摆间,我窥见后腰缠绕的绷带下,有嫩芽正刺破皮肤——那是异回果特有的六棱形叶脉。

“小满!去找酒窖第三排第七个陶瓮。”她甩出峨眉刺钉住扑来的黑影,“敲碎它,里面有你要的真相。”

我摸着淌血的耳垂狂奔,那里不知何时被刺了枚骨钉。酒窖里的腌兽胎已融合成了肉山,“它”正用数百张人嘴合唱傩戏。陶瓮在我颤抖的指尖下碎裂,飞溅的陶片中竟嵌着母亲的信笺:

“血藤不是诅咒,是母亲种在你心里的锚。当九重月魄同时照在红河......”

还没等我看完,头顶就传来木板爆裂声,大伯的镰刀钩住我的衣领。他左脸正在兽化成狼形,獠牙刺破腮帮滴着黑血:“乖侄儿,该去换血了。”

镰刀锋刃割破后颈的刹那,我腕间的血藤突然暴起,藤蔓刺入大伯兽化的左眼,吮吸的声响像竹管抽水般清晰。他惨叫着后退,混合着脓血的黏液从藤蔓导管涌进我体内——二十年来被迫吞服的“药汁”成分,此刻在血管里纤毫毕现。

“你吃了三足蟾的卵!”我吐出嘴里的腥甜,齿缝间钻出细小的藤须。那些深埋脏腑的药渣正在被血藤解析重组,化为剧毒汁液反哺全身。大伯狼化的半张脸急速溃烂,露出森森头骨上跳动的绿色脑髓。

少女的峨眉刺破空而至,钉住大伯正在兽化的右手。她甩出的银链缠住横梁,我们荡过沸腾的洗髓池时,池水突然伸出无数透明手臂。那些由罪孽凝成的手掌抓住我的脚踝,池面浮现出我前世作为兽面人祭司的记忆残片。

“别看!”少女用银镯敲击我眉心,冰凉的震颤驱散幻象。我们跌进酒窖暗室时,整面墙的酒坛同时睁开琥珀色眼瞳。她迅速割破手掌,将血涂在那些转动的眼球上:“天机阁的使灵正在定位我们。”

暗室中央的青铜鼎突然嗡鸣,鼎身饕餮纹游动起来。我触碰鼎耳的瞬间,血藤与青铜产生共鸣,鼎内升起全息的星象图——北斗九星的位置正与酒窖里炸裂的陶瓮碎片重合。

“原来如此。”少女快速拨动星轨,“酒馆地下是倒置的观星台,这些兽面人在用异回果汁篡改星位。”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天枢星位置,我们脚下的地砖突然翻转。

坠落的失重感持续了整整七次心跳。落地时腐殖土的气息裹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成排青铜笼里关押着半兽化的人类。他们脖颈都戴着嵌有异回果种子的项圈,每当种子闪光,兽化特征就会加剧。

“这就是换血实验。”少女用峨眉刺挑开某个笼子的锁链,里边的鹿头少年突然抽搐着爆炸,血肉在墙面拼出大伯的兽头家徽。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味——那些笼中人的衣物碎片,分明是去年失踪的货郎们常穿的土布。

暗河在洞穴深处呜咽,河面漂着发光的孢子。我们踩着露出水面的兽骨前进时,少女突然将我扑倒。上方石笋滴落的液体在肩头灼出青烟,那些悬在洞顶的茧状物里,正孕育着与我一模一样的镜像傀儡。

“脊髓液共鸣......”少女割下一缕发丝抛向河面,发丝突然暴长成藤桥,“他们在批量制造守灯人容器。”

洞穴最深处矗立着水晶柱,柱中封存着十二具我的克隆体。每个克隆体胸口都盛开血藤花,花芯里沉睡着不同兽类的胚胎。当少女的银镯映上水晶表面时,所有克隆体突然睁眼,用我的声音齐诵:“月魄第三危,血藤九轮回。”

地面开始塌陷时,我拽着少女跳进暗河。水流裹着我们冲进地下溶洞,那些发光的孢子粘在皮肤上,映照出血管里游走的银色光点——那是母亲当年喂我喝下的异回果汁。

浮出水面时,我们趴在红河支流的碎石滩上。少女湿透的衣衫下,后腰的异回果伤疤正在发光。她突然翻身压住我,峨嵋刺擦着耳际飞过,将扑来的蝠面人钉在岩壁。

“他们用了血追术。”她扯开我衣襟,蘸着河水在胸口画出血符。当十二道兽形黑影从四面逼近时,我体内的血藤突然自发结阵。藤蔓在滩涂疯长成荆棘牢笼,每根尖刺都绽放出月光凝聚的虚妄之花。

黑影在花雾中哀号消散,少女却突然用银簪刺入我锁骨:“忍住!”簪子挑出的竟是一截脊椎状的血藤,末端连着跳动的大脑皮层组织——那是大伯种下的监视器。

红河突然掀起逆流巨浪,浪尖上站着乘骨舟的二伯。他的西装早已撑裂,鳄鱼状的躯体覆盖着水晶鳞片,手中握着的正是母亲当年沉河时的银锁。

“好孩子,该回家了。”二伯抛出银锁的瞬间,我腕间的血藤不受控制地缠向脖颈。少女的峨嵋刺突然解体重组,化作星轨罗盘罩住我们。在时空扭曲的强光中,我最后看见对岸山崖上,二十年前的自己正被推入血藤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