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上无神,山中有妖

日头已升至头顶,众人寻了片背风高地坐下,用砍刀削草就地搭起草席,围坐吃饭。

刘大成从背后的大囊里取出干粮、卤蛋、一小壶薄酒,递给众人分食。

赵彪啃着腊肉,孙二低头啃干饼,灰子蹲在林秋脚边,吐舌喘气,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山猪尸堆。

李猎户将五头猪清点编号,按照山规分拨,每人出力多寡皆入账。

尤其林秋,不仅一箭毙中两猪,还兜底控局,补刀利落,当得最多。

“林秋这次,可是头功。”

“该他拿大头!”

“我这回拿个一二两银子,常例钱也有了,撒花钱都攒下了。”

“我家婆娘前日还在念叨米缸见底,这下能买米油酱醋一锅端了。”

几人纷纷称快,席间气氛愉快。

林秋收下自己那一份,虽不张扬,心中却不无波澜。

前几日他在镇上,常也要为交“常例钱”“技役银”等而发愁,如今靠山入猎,仅此一趟,所得已远超先前整日劳作所获。

“常例钱,撒花钱,都凑齐了。”

他低头掂了掂小囊中包裹的银钱,分量沉实。

“照此势头,今儿回去,就能攒够进清微观的份礼。”

忽忆起那一队锦衣随行的县城贵公子,一行人鲜衣怒马,前呼后拥,猎未发半枝,气势却压倒一山。

而他们这边,脚踏泥泞,汗湿背脊,要冒命围猎,换几个碎银度日。

身份尊卑,一眼即明。

林秋垂眸沉思,重新把囊口系好,轻轻拢进怀中,心下微动。

若真能入得道籍,赋役拘限自可宽松,虽未必如那贵公子般一跃锦衣玉食,却足以换来更稳妥的日子,叫人喘口气,也算步步登高。

午间阳光偏烈,草地干暖。

众人吃饱喝足,倒在草上或坐或卧,有的打盹,有的磨刀,有的给犬清理爪垫,山风微动,林叶婆娑,倒也舒适。

“咱们这趟已是大收。”

“再往里走,只怕要撞着大货。可山神有灵,连斩猪群,若再贪心,恐招神怒。”

李猎户挠了挠下巴,没出声。

刘大成嘴里还叼着半截骨头,咂咂嘴道:“这儿四下都是猪道,也不知还有多少窝着的,真就这么回了?说不定再走几里,就能撞上獾子、鹿崽什么的。”

孙二一边理箭,一边冷笑一声:“话虽如此,可真撞上只大公熊,你是上呢,还是跑?”

“那也得撞上才知道!”刘大成不服。

“五头猪,其实够了。运气不能逼太紧。”

众人七嘴八舌,说得不一时。

李猎户看向林秋,见他并无言语,便拍了拍腿站起身,道:“行啦,咱们也不是头一趟进山。规矩是规矩,机会是机会。既然运道开了,再往前探上一阵,也无妨。看山势、听动静,真有险象,立刻折回。”

老熊头想了想,点头:“莫乱撒血,也莫忘还口水,别越山忘礼就行。”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收拾了东西,将吃剩下的残饼埋入草中,酒囊系回腰间。

李猎户扛起弓刀,低声道:“再探一阵,见好就收。”

林秋点点头,轻轻牵紧灰子的绳索,走在队尾,目光在山势与林影间游走,步伐沉稳。

“这次猎猪,虽然是合围之功,但我也算得上中坚。”

“此回过后,技艺熟些,路线勘明、天气合适时,倒也可试试单人猎路。”

经过这一上午的围猎,他已将队中诸人分工、犬法、追踪技巧、收尾协作尽数看在眼里。

山中凶险虽多,但只要行得稳、辨得清,再辅以面板技能加持,实则未必不能独行。

他低头看了灰子一眼,那犬脚步轻快,目光警觉,较早晨初上山时,已全然不同。

他心里有数,山中非同儿戏,光靠技能和勇气远不够。

但若能逐步脱离依赖、独自捕猎,不仅能灵活安排出行时机,也能避开人多分润之弊。

到那时,不仅是钱粮能握手里,连脚下的路,也能自己挑了。

众人再度穿行密林,脚下灌草湿滑,虫鸟声稀,气息沉寂,然而行了小半个时辰,竟连一丝新鲜的兽迹都没寻着。

刘大成嘀咕起来:“这会太阳正好,照理该有野兔、山雉出没,怎么连条蛇影都没蹿出来?”

林秋亦有所察觉,他对野物气息极其敏锐,可沿途除了泥腐与旧血之外,竟无半点活禽走兽的踪迹,着实反常。

“这片林子,是被惊过了。”

他眉头一动,随即俯身察看路边一处泥洼,果然发现数枚新鲜马蹄印。

其中几道宽厚而深陷,显系载重之物所留,且伴有粗靴踏痕,还有香粉味隐隐。

李猎户这时也看见了,不由冷笑一声:“瞧着像是今早那一群人留下的。”

“那贵公子的脚队?”刘大成咂舌,啐了口唾沫,“他们人多马响,旗杆招摇,又带随从喧嚣烧水做饭,一路吆五喝六,兽见了不跑才怪。”

“怕是这会,山头就叫他们闹得干净了。”老熊头捋着胡须叹气。

林秋望着那一串蹄印与烟灰,心中亦不无可惜,这路原是好地,兔、獐、黄麂都有,如今给他们一扰,恐怕得歇上三五日才肯回来。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气氛也随之凝滞了几分。

有人提议择道折回,话音未落,林秋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眉头微蹙。

他鼻翼轻张,指间缓缓贴上腰后箭囊,灰子也陡然放缓脚步,贴地低伏,尾巴收紧,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怎么了?”李猎户注意到他神情异样,低声问。

林秋没有立刻回答,眼神盯着前方一处斜坡下的密林,眸光微凝。

那里有一股很复杂的气息,异常奇特。

他熟悉蛇腥气,自家屋内便常年不绝。

但这股味,不仅浓烈,更带着几分难以言状的“古怪”,像是浓郁至极的蛇腥,又混杂焦煳与血气,扑鼻而来,让人胸口发闷。

“有蛇腥气,很浓。”他低声开口。

老熊头神色一变:“蛇?”

“不是寻常山蛇。”林秋摇头,“血气夹杂,像是……蛇斗或蛇袭过后残留。”

“哪来的这么大味?”刘大成下意识摸向腰刀,“总不能一窝青竹去咬了野猪群吧?”

林秋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风是那边吹过来的,味道没散,一定出事没多久。

“过去看看?”

众人神情各异,气氛陡然紧绷。

“不能贸然去,真是蛇窝,咱们带的犬怕不够用。若不是……”

众人商议,最终决定不靠近那里,只绕上林坡,居高望一望,于是各自收拢神色,循着风向悄然绕路。

绕行不过一炷香,坡上密林豁开几分,几人在山棱后方缓缓探身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

帷幕半塌,锦帐扯裂,地上衣袍香囊遍地。三匹马惊惶而死,脖颈上皆留不自然的淤痕,像是被什么缠绕勒断。

而更惊人的是地面上那一圈圈深陷的拖痕,仿佛有人被重物拖行入林,血迹散落其间,却并不成条成线,像是……被什么东西断续“吞咬”拖走。

林秋目光凝在地上的血痕与拖行印迹上,眼中却泛起微光。

那不是兽迹,更不是人迹。

而是蛇迹,庞大、扭曲、深陷。

老熊头喉结微动,声音发干:“是……山神出手,他们触怒了山神。”

山神?!

赵彪握刀的手顿住,刘大成脸色微变,孙二皱了皱眉,似要开口,又终究没发声。

老熊头望着那残破锦伞与散落香囊,眼中浮起一丝晦暗的惶惧。

“你们可知,这片山头旧时唤作‘蛇眠岭’?我小时候,还听祖上说过,这里供过老蛇神。传说是山脉里的地脉灵兽,百年一游,平日藏于山根之下。谁若惊扰了它的眠地,必遭厄祸。”

他低头又嗅了嗅泥中残留的气息,像是确认般,神色忽然一肃:

“焦腥里夹着毒气,不是人屠,像是蛇吞物时退鳞蜕毒之味。这便是老山神显灵的征兆。”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沉下来,带着几分敬畏,几分悚然:

“他们这一路张扬喧哗、敲锣放炮、香火不祭、跋山乱行,是惊了神,才落得如今这下场。”

说罢,他竟双手合掌,对着林中最阴深处俯身轻叩三下。

“老山神本不扰人,只求人敬。此番显威,实乃警诫。”

林秋蹙眉,看着那条蜿蜒拖痕深入林中,空气中残留着熟悉却更加浓烈的蛇腥气。

他低下头,灰子伏在脚边,浑身绷紧,尾巴紧贴地面,显然仍被那股气息所震。

“那不是神,是妖物。”

他缓缓握紧弓背,眸光微垂,心中却已然分明。

乱世之下,饿殍满路,贼匪横行,官不似官,法不似法。

如今再添妖祸,当真叫人再无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