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疯丫头种田开锄,庄头派人下绊?

雨过初晴,桃源村晨光如洗。

天还没大亮,东头田埂那片“死地”却早早热闹起来。

空气里还带着泥腥味,混着昨夜雨水冲刷后的潮气,湿润得仿佛每口呼吸都带着草根味。地边的野艾在风中晃着头,叶尖上挂着露珠,微微反着光。

“林姐姐,这田……真的能种出庄稼吗?”

豆包站在最前头,穿着新缝的半旧麻布裤,裤脚卷到膝盖,一脸小心地望着脚下这片又硬又湿的地。

林晚烟右手拄着锄,左手捏着一小撮晒干的秧苗根须,眼神却闪闪发亮。

她没直接回答,而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用拇指一搓。

“你看。”她晃了晃手指间的泥,“这是酸性红壤,硬得像疙瘩,但一旦把泥捏成团了,再晒三日,加草灰混豆糠,就能缓出透气层。”

她站起来,咧嘴一笑:

“只要敢挖,就敢收粮。”

豆包眼里燃起一点光。

“那我先刨!”

“慢着。”林晚烟伸手从腰间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疯田一号】

“今天我们挖这块田,名字叫疯田一号地,是全村第一块票田。”

她举起纸条,对围着的村民高声道:

“凡是今天来挖地的,记你一张田票;帮我挑粪翻泥的,记你两张;愿意出种子、换苗的,三张起计。”

“你们都说我是疯丫头——那我就疯给你们看。”

“疯着种,疯着收,疯着把这地——从死地翻活!”

她话音一落,锄头一落,“哐当”一下,第一锄扎进泥里。

泥巴迸开,像是被唤醒的哑巴发出闷响。

人群顿了顿,忽然一人抬锄而下:

“我来翻第二锄!”

“我跟上!”

“我锄头快!我刨第三锄!”

众人你一锄我一锄,很快便将地表那一层浮泥撬起,露出底下一片泛白的黄壤。林晚烟在一边蹲着,用碎布将泥样一点点收起来,放进小瓷碟里:

“这一层是硬壤,透水慢,得扎井眼,沉三寸草灰软化……唔,回头得测一次水渗速。”

“你说什么?”郑三娘听不懂,“你这是在挖泥,还是在写诗?”

“写田谱。”

“哈?”

“写出来的田谱,不比庄头手里的地契差。”林晚烟拍拍手站起来,眼里一片清明。

阳光从云层背后探出头来,晒在被掀开的泥地上,一道道翻起的泥浪像被晒开了口的鱼肚,深一块浅一块,透着一种原始的朴拙力感。

她环视全场:

“今天我们挖的,不只是泥。”

“是第一块愿意认票的地,是你们愿意种的心,是疯丫和你们一起,赌出来的明天!”

众人神色各异,但那一刻,没有谁放下锄头。

地在翻,人在动,脚底是实打实的地气。

**

接近午时,太阳已斜,风热而黏。疯田一号地终于全数翻好,约摸三分地出头,泥面裂痕纵横,像脊背上初开的筋络。

林晚烟甩掉一手汗水,正准备测一次土壤湿度,忽听人群后有人道:

“哟,这一地翻得倒热闹,可惜——翻错了。”

众人回头,就见一张熟脸——赵满仓的小舅子黄六郎,正晃着肩膀,踩着新翻的地走来。

“这地啊,虽说是三年前荒了,但也不是谁都能种的。疯丫头,你这契……写清楚了没?”

他手里晃着一张破旧地契,眼带讥诮:

“庄头说了,这块地虽然无人耕种三年,但名下地契还在,他老人家一时忘了收。”

“你现在翻完了,不好意思,是他家的。”

林晚烟盯着他,半晌,缓缓开口:

“你这是抢地。”

“哪能?我这叫守契。”

“你们当年弃地不种、坐看水淹、沤死秧苗、不补肥料——现在见疯丫翻出了泥巴味就要来抢?”

“这叫守什么?”

黄六郎笑得一脸油:“这叫守住该得的。”

“你也能写契,我们也能写契;你能众筹种地,庄头就能众筹收租——田是田主的,你种得再好,不是你名下的,那也归不得。”

林晚烟不怒反笑。

她慢慢从腰间掏出第二张纸,比第一张要厚,纸面有灰渍却写得干净利落,抖开便是:

【疯田一号认领众筹票据】

其上二十三张票名,六户粮补换物,三户换工,一户用旧砖认兑,还有她自己的落款——林晚烟。

“这地我一文一砖从泥里翻出来的,票上写着每家每户出了什么,帮了几锄。”

“你说庄头有契,我问你,三年前弃种时他可曾来一铲?可曾挑一桶肥?”

黄六郎嗤笑:“你们这票,谁认?”

“我认。”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晒台后传来。

众人转头,只见沈砚之立在阳光后,披着半肩薄衫,手持笔卷,淡声道:

“契可为凭,票亦可证。”

“此田三年弃管,未缴田租、不见耕作,按旧民例,视为弃田。今众筹有名,动锄有证,林晚烟所种,按村律可为自耕——庄头地契失效。”

“你说得轻巧!”黄六郎瞪眼,“你是庄头请来的户师,还是村长请来的?”

“我是记字人。”

沈砚之抬起手中笔卷,缓缓而道:

“你若不服,可去村长那里争理。”

“但今日,这块疯田——归疯丫。”

“你说得轻巧!”黄六郎指着沈砚之,脸上怒气陡起,“你是庄头请来的户师,还是村长请来的?”

“我是记字人。”沈砚之不紧不慢,手中笔卷轻晃,阳光从他肩头斜下,落在纸边墨痕上。

“你若不服,可去村长那里争理。”

他目光微挑,扫过一众围观村民。

“但今日,这块疯田——归疯丫。”

人群一阵骚动。

黄六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得直跺脚:“哼!好好好,今儿你们护她,等改日庄头亲自来,可别怪我没提醒过——”

“谁说没人提醒过?”

郑三娘忽地开口,从人群中走出来,一手叉腰,一手拿着她的柴票,“我这票,就是我家两口子一早挑水、扛砖干出来的,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我当众换的,凭什么你说抢就抢?”

“还有我!”小豆包也跳出来,拍着自己的衣襟口袋,“我出的是我娘腌的咸菜干,换了田边一个角落,林姐姐说能种萝卜,我都准备好了种子!”

“还有我家!”“还有我!”“我们昨晚还打了秧棚!”

一时间,人群中你一句我一句,纷纷举起自家的“田票”或是用破布包着的认兑物,炊烟未起,人气先腾。

黄六郎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上的是——一整个用饭团、净水灶、锄头和炭笔换来的“疯信众”群体。

不是一个疯丫头,是一群在这田边——信她的“疯子”。

“你……你们都疯了!”他咆哮。

“疯得明白,疯得热烈。”

林晚烟从人群后走出来,身上还沾着泥,头发贴在额角,脸颊却泛着真实的红润。

她一手握着锄头,一手举着那张田票契约,声音不高,却穿透人群:

“庄头的地契写着他的名,我的票上写着二十三户的信。”

“你说地归名,我说地归耕。”

“你说要分收,我说愿分种。”

“你说我疯,我说——我敢疯,也敢认。”

她忽而把契约钉在地头立起的那根木杆上,木杆还是昨日清晨锄出的旧屋梁木,一面斑驳,一面新切的断口还泛着白光。

她写下四个字,墨痕重重压在粗木纹上:

【疯田·信地】

人群里,有人先是愣住,然后忽然鼓起掌。

“疯田信地,疯得有理!”

“我认这契,这票清清楚楚,凭啥不给她种?”

“庄头要来收田租,也得先问我们愿不愿种!”

黄六郎眼看人心已散,怒哼一声,掉头而去。

临走时,还不忘回头恶狠狠地放下狠话:“疯丫头,你等着!”

林晚烟朝他摆摆手,笑意不减:

“我等着,顺便让你再看看我这疯田,是怎么疯出来的。”

人散去后,沈砚之走到那根木杆前,望着“疯田·信地”四字,沉默片刻。

“你真的不怕?”

“我怕什么?”

林晚烟蹲下身,从泥地里捧起一团湿润翻透的土,泥缝里还有未发全的草根,潮而松,她轻轻捏着,目光一片安宁。

“这土原本是死的,没人种、没人看,连水都绕着走。”

“但它今天被翻了,被看见了,被认了。”

她站起身,拍掉手上泥巴,看着沈砚之的眼睛:

“我怕它死,但我更怕——我们全村人,都忘了它能活。”

沈砚之微一垂眸,嘴角却悄然浮出一道轻不可察的弧度。

翌日清晨。

疯田边,第一播秧。

林晚烟换了一身干净麻布衣,腰系旧帛带,衣袖挽起,踩进泥田里。

她左手一把稻秧,右手夹着木签,签上写着每一户的“票名”与播种区域。

“豆包家播北田角,种三寸萝卜。”

“郑三娘家分西坡田,种黄壳豆。”

“余下中田地块,做粳稻试种,水渠引北渠半枝,沉水调灌,一日两转。”

她一边分派,一边走,一边撒种。

泥田里小狗毛球跳来跳去,身上溅满泥点,甩得人直乐。

孩子们踩着水,一脚深一脚浅,小脸红扑扑的。

女人们在田埂边笑骂:“疯丫你脚重点,水溅我一脸!”

“这疯田,越看越像样。”

远处晒谷场上,几个老头站在一起,啃着干豆腐,眯着眼看着这片曾经被“死地”打了三年标签的荒田,此刻像极了旧戏台上翻开的彩幕。

“这丫头,要是个男娃,怕是要当村头的庄主去了。”

“谁说女娃不能翻地种田?人家立契写票,我们那时候哪懂这些……”

“就冲这疯样子,我也想下去挖两锄了。”

阳光洒落,一锄一苗,一票一地。

疯田,在众目之下,活了。

**

傍晚,林晚烟站在田边,望着刚插完秧的水田波光粼粼,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新票,在田埂边写下一句:

【此田有信,来年有收。】

风从水面吹来,拂过她的发尾与衣角。

沈砚之站在不远处,手中捏着那张刚记完的契字草稿,望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喂。”林晚烟忽然转过头。

“干嘛?”

“你要不要也来认个角?”

沈砚之挑眉。

“就你今天抄写的那张契,记了三户票名,加我一个认兑的角田,不如你也来种点?”

“我不种田。”

“那你写契?”

“写契比种田干净。”

“那你晚上来我家吃饭不?”

沈砚之顿了顿,答:“不饿。”

“你不饿,那我喊郑三娘给你做两个鸡蛋包?”

沈砚之:“……”

林晚烟笑眯眯,挽起锄头,转身走下田埂。

“讲义气的臭美客,我记你一票——负责写契三十日,抵一块田角一季产出。”

“我都替你签好了,记得明日来翻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