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顺着龟裂的石阶爬上褪色的庙门,在晨光里泛着潮湿的绿。方鱼蜷缩在斑驳的山神像背后,数着藻井垂落的蛛网。第七十二片残破的青瓦缺了角,月光从那里漏进来,恰好映在她腰间的粗布口袋上——琉璃珠隔着补丁透出幽蓝光晕,惊醒了睡在香炉里的山雀,扑棱棱撞向绘着八卦图的穹顶。
这是她第七次被赶出李寡妇家的柴房。七岁女童赤脚踩过沾满晨露的狗尾草,补丁摞补丁的裙裾扫过石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供桌上新换的米糕还蒸腾着热气,麦香混着陈年香灰钻进鼻腔。她咽着口水伸出皴裂的小手,腕间胎记般的红绳突然灼痛如烙铁。
“瘟神!“老庙祝的竹扫帚挟着香灰劈头盖脸砸来。方鱼翻身滚进供桌底下,后脑勺撞上七年前自己躺过的青砖。那块砖至今留有莲花凹痕,村民说女婴出现那夜,琉璃珠硬生生在砖面烙出了整篇《往生咒》的纹路。
铜磬突然无风自鸣。方鱼看见琉璃珠在布袋里明灭三次——这是山鹿教她的预警方式。她猫腰钻出供桌时,扫帚杆正巧捅进方才蜷缩的位置。
山涧的水汽漫进破庙,在青砖地上凝成蜿蜒的银蛇。方鱼被追赶至后山乱石滩,琉璃珠在布袋里烫得惊人。林间忽起骚动,惊起的栖鸟遮天蔽日地盘旋,羽翼拍打声如同暴雨击打芭蕉叶。
她忽然察觉整座山的生灵都在躁动:岩蛇钻进石缝再也不探头,松鼠叼着瑟瑟发抖的幼崽往山顶狂奔,连溪水里的青鱼都翻着银白的肚皮跃上卵石滩。一只折翅的蓝蝶撞进她掌心,鳞粉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
“要出大事了。“当鹿群用犄角轻推她后背时,方鱼终于明白过来。去年雪崩前夜,山雀也是这样疯狂啄击她栖身的柴房纸窗。地面毫无征兆地裂开蛛网状细缝,百年老槐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树皮簌簌剥落,露出猩红如血肉的芯材。
方鱼转身朝山神庙狂奔,鹿群却拦住去路。领头的雄鹿屈下前蹄,湿润的鼻尖轻触她脚踝——这是山灵最后的示警。巨石轰然倾覆的瞬间,她扑进岩缝,飞溅的碎石在脸颊划出三道血痕。
山体裂开的轰鸣像上古巨兽的咆哮。方鱼在坠落时瞥见岩壁上银光流转的符文——那些扭动的纹路与她梦中女将军的铠甲如出一辙,鎏金篆字在幽暗中明灭如呼吸。琉璃珠挣破布袋悬在头顶,爆发的光芒里浮动着金色丝线,交织成残缺的星图。
寒气刺得她睫毛结霜。等适应了地宫幽蓝的光线,方鱼看见倒悬的冰棱如巨兽獠牙,尖端凝结着万年不化的霜晶。地面蚀刻的血色沟渠泛着诡谲微光,某种粘稠液体在其中缓缓流淌,散发的铁锈味让她想起李寡妇难产那夜浸透草席的血。
冰棺悬在八芒星阵眼中央,八条刻满倒刺的玄铁锁链穿透棺盖,褪色的朱砂符咒在链节上蛇行缠绕。当方鱼的影子投在棺面时,那些符咒突然渗出黑血,沿着冰棺表面的霜纹蜿蜒成曼珠沙华的形状。
棺中人的面容让方鱼忘了呼吸。霜雪覆在他鸦羽般的睫毛上,尾指缠着半截褪色红绳,与她腕间胎记般的绳痕遥相呼应。琉璃珠突然发出清越鸣响,牵引着她贴上冰棺,掌心传来刺痛——血珠渗入冰层的刹那,整座地宫响起金戈铁马的铮鸣,仿佛万千将士的亡魂在冰壁中苏醒。
“别碰!“
道人的厉喝与锁链崩裂声同时炸响。赤金光芒在那双眼里流转时,方鱼看见冰棺倒影里有个执枪女子与自己重叠,月白战袍被血浸透,发间玉簪刻着与琉璃珠裂纹相同的星纹。男子抬手欲挥,忽然盯着她腕间红绳怔住:“阿霁?“
这个名字让心口刺痛如万蚁噬心。破碎的画面在脑海翻涌:染血的战旗插在尸山上飘摇,婴儿襁褓浸在血泊里,黑衣男子被锁链贯穿肩胛时仍在嘶吼某个名字......方鱼踉跄着后退,踩碎了满地冰晶,清脆的碎裂声里夹杂着女子遥远的叹息。
“闭眼。“低沉的嗓音震落穹顶冰锥。方鱼被揽进带着松雪气息的怀抱,额角擦过对方冰凉的下颌。玄铁锁链正从男子肩胛抽离,带出的血珠在半空凝成赤红冰晶,折射出万千星斗的光辉。他广袖翻卷间,崩塌的冰宫突然静止,纷飞的碎冰悬浮如星河倒转。
“魔尊果然未灭。“道人咳着血捏诀,腕间青玉髓串珠裂开蛛网状细纹,“万年前就该......“
“聒噪。“男子抬手虚握,道人便被无形之力扼住咽喉吊起。方鱼突然抓住他袖摆:“别杀人!“这个动作让赤金瞳孔泛起涟漪,男子垂眸看着不及他腰间的女童,目光扫过两人纠缠的红绳。正要开口,山体突然发出洪荒巨兽般的哀嚎,比之前剧烈十倍的震颤将冰柱震成齑粉。
御剑冲出地裂时,方鱼回头望见男子化作黑雾消散。九重天上,北斗第七星明灭不定,司命殿的命簿无风自动,写有“方鱼“的纸页正渗出墨迹般的血珠,将“七岁殁于山崩“的字样染得模糊不清。掌殿仙童惊恐地发现,所有记载万年前仙魔大战的玉简同时崩出裂痕。
琉璃珠安静地落回她掌心,那道裂纹里多了缕游丝般的金线,如同星轨延伸。道人腕间的青玉髓串珠已碎三颗,残存的光晕映出她眉心若隐若现的朱砂痣——那红痕正随着琉璃珠的脉动明暗闪烁,恍若第三只未睁开的眼。
山脚下,青萝溪水泛着诡异的猩红,枯死的鱼群翻着白肚顺流而下。牧童阿牛在河边捡到块刻着符文的碎冰,当晚便高烧说着胡话:“黑衣服的神仙在吃星星......“
方鱼不知道,有缕黑雾正顺着红绳缠上她的脚踝;更不知万里之外的蓬莱禁地,镇派法器“天机镜“突然映出冰棺崩裂的景象——镜中黑衣男子的轮廓,与祖师堂供奉的《诛魔图》分毫不差。守镜长老颤抖着点燃传讯香时,东海深处传来龙龟悲怆的长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