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从玄色重剑的刃尖滚落,在青砖上洇开深色的圆痕。纪无疚靠着纪红绡冰凉的墓碑,指腹摩挲过粗粝的碑石。无血,无苔,只有石缝里新钻出的草芽,毛茸茸的痒意顺着指尖爬进心窝。院中桂树下,洛星澜的花锄深深没入湿泥,翻起裹着腐叶与蚯蚓断截的土块,那股子混着微腥的泥土气,真实得让她眼眶发涩。
“甜雀儿——刚吹的甜雀儿!”巷口卖糖老翁沙嘎的吆喝刺破晨雾。三岁的自己攥着新得的糖画,琥珀色的雀儿翅膀薄透,裹着金灿灿的桂花碎,颠颠地朝她奔来。纪无疚弯下腰,糖雀翘起的尾羽抵上舌尖。蜜浆化开,一股温厚的、陈年麦芽熬煮出的纯粹甘冽,顺着喉咙暖融融地沉下去,熨帖了肺腑里最后一丝惶惑。
她眯起眼。阳光穿过糖雀的翅膀,在脚下青砖投下澄澈的橘红光斑。光斑边缘,洛星澜挥锄的影子被拉得颀长,起落间带着股劫后余生的沉稳力道。
“像真的活过来了……”齿间糖块轻响,她低语。
暮色四合,青石巷沉入暖黄的静谧。那点“真”却在这静谧里,无声裂开一道细缝。
白日糖雀的清甜在舌根深处,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一点锈涩,混着海水的咸腥,还有铁器久置的冰冷气味,悄然从回甘的缝隙里渗出。纪无疚蹙眉,捻起搁在石阶上、沾着残糖的竹签。签尖凝着几点星屑般的微芒,细看竟是半凝固的银血珠,正极其缓慢却顽固地啃噬着竹纤维,发出微不可闻的“嗞…嗞…”声。
“星澜!”她猝然回头。
桂树下,洛星澜握着花锄的手悬在半空。他左手指节处一道白日松土时划出的浅口,渗出的血珠竟未滑落,而是诡异地凝在伤口边缘,绽开一朵剔透的六棱霜花!霜纹繁复,丝丝缕缕,清晰地缠绕出三个古拙的烙印——“零、零、壹”。寒气森然,周遭空气都凝出细小白霜。
墓碑基座旁,白日里开得正好的几丛野菊,花瓣骤然焦黑蜷曲,如同被无形火焰燎过。花根处,粘稠的青铜浆液无声无息地涌出,漫过青砖,砖缝里随之钻出无数细密如针的青铜嫩芽。芽尖顶着米粒大小的透明苞衣,苞衣里,半颗搏动的噬魂蛊卵清晰可见。卵膜之内,沧尘夫妇相拥自刎的剪影沉浮——两柄锈心剑的锋刃,精准地相互洞穿了彼此的心口!
“根须……还在吸食人间的地脉生气。”玄色重剑嗡鸣着破开阶前泥土,剑柄入手,竟带着焚炉般的滚烫。纪无疚旋身,剑锋撕裂渐浓的暮色,斩向那一片疯狂滋生的青铜花丛!
噗嗤!
汁液喷溅如血。断裂的青铜芽并非死物,竟如被斩首的活蛇般扭曲抽搐。断口喷涌而出的并非植物汁液,而是腥臭刺鼻、粘稠如脓的污血!脓血溅落青砖,砖面立时被蚀得嘶嘶作响,腾起青烟。地皮如同溃烂已久的疮痂,被这股污秽之力强行撕开,翻卷着露出底下虬结盘踞、正勃勃搏动的巨大青铜脏腑!脏器表面覆盖着湿滑的暗绿粘液,粗壮如蟒的脉管突突狂跳,每一次收缩舒张,都泵出大股粘腻、泛着金属光泽的银血。
脏腑深处,空洞而规律的敲击声清晰传来。三岁的自己背对着这道撕裂大地的伤口,正用一截森白、沾染着暗褐血痂的肋骨,一下下,敲打着悬吊在脏腑内壁上的一串崭新头骨风铃。那肋骨——是纪红绡的肋骨。最末端那颗颜色泛青的头骨眉心,一个崭新的、仿佛刚刚烙上去的“叁零柒”印记,正泊泊淌出银色的血液。颅骨空腔在敲击下共振,震荡出纪红绡泣血般的嘶哑低语:“阿疚……糖浆……要熬足……三更天的寒露……”
洛星澜手中的花锄骤然异变!粗糙的木柄疯狂滋长、扭曲,瞬间化作布满锈蚀尖刺的青铜巨藤,毒蟒般死死缠住他的脖颈,以沛然莫御的巨力,将他狠狠拖向地裂深处那翻涌着污秽的脏腑裂口!
“断!”纪无疚目眦欲裂,玄剑挟着风雷之势劈下!
青铜藤应声而断。断口处却如同开了闸的血库,喷涌出大股腥臭难当的粘稠黑液,劈头盖脸向她浇来!黑液中裹挟着无数闪烁的、混乱的记忆碎片——正是洛星澜前世剜眼时最核心、最惨烈的景象!少年蜷缩在血池冰冷的角落,身体因剧痛而痉挛。他手中紧握的并非寻常短刃,而是一块锈迹斑斑、形状不规则的金属碎片。碎片狠狠剜进自己左眼的深处,并非剜出眼球,而是在眼窝的神经血肉中疯狂搅动、挖掘!最终,他用尽最后力气挑出的,竟是一团扭曲蠕动、散发着猩红光芒的、半凝固的……婚书残页!残破的纸页上,“永结同心”四个字被粘稠的神经液和血污彻底浸透、晕染得狰狞可怖!
“你的魂血……早已是那孽缘婚契的……印泥……”纪无疚右胸冰心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凛冽寒潮,霜白剑气凭空凝结,化作一柄巨大的冰棱长矛,带着冻结灵魂的寂灭气息,悍然刺入地裂中沸腾翻涌的青铜浆海!
霜气所至,沸腾的污秽浆液瞬间冻结,化为一面巨大而澄澈的冰镜。镜面深处,映照出悬剑阁禁地最底层、被重重秘法掩埋的壁画真容——沧尘夫君自刎的剑锋之上,初代掌门以指蘸其心头精血刻下的,根本不是什么神圣的封印符文,而是无数扭曲如活虫、闪烁着不祥暗金光芒的婚契咒文!咒文末端,赫然烙印着两个被强行纠缠在一起的名字:沧尘,与一个被重重涂抹、仅余下几道狰狞笔划的禁忌真名——灾星的烙印!
脏腑深处,那半枚嵌在虬结青铜根须中的玉玺碎片骤然发出刺耳的嗡鸣!暗金光芒暴涨,与纪无疚手中玄剑爆发的乌光疯狂共鸣!
铮——嗡——!
如同绷紧的琴弦被巨力生生扯断!时空如同受重击的琉璃穹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在刺耳的裂帛声中轰然破碎!
纪无疚向下急坠。
下方是翻腾如沸的血池,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巨大的、宛如活物般的青铜巨树根须,如同从地狱探出的魔爪,贯穿了血色弥漫的穹顶。根须之上,悬挂着无数破碎的水晶棺椁残骸,如同怪诞的果实。纪红绡被数条粗大、刻满符文的青铜锁链悬吊在血池上方,高高隆起的腹部皮肤上,爬满了蛛网般、闪烁着暗金光芒的契约符文!魔教长老枯槁如鬼爪的手,紧握着一柄通体惨白、散发着无尽怨憎气息的骨匕——正是初代掌门剜骨所化的毁契之刃!——匕尖蘸着浓稠如汞的银色血液,正以无比残忍而精准的动作,一笔一划,刮去纪红绡腹部原本孕育生命的星图胎记,将更加繁复、邪异、散发着灾星气息的婚契符文,深深篆刻进去!符文如同活着的毒虫,在骨匕的刻划下疯狂扭动,每一次刻入皮肉,都让纪红绡发出非人的惨嚎,隆起的腹部皮肤下,那团代表着她未出世孩儿的星云光团绝望地冲撞着,想要挣脱这邪异的束缚!
“最后一笔!礼成!”长老干瘪的嘴唇咧开,露出黑黄的残齿,发出夜枭般的尖笑。骨匕带着一往无前的狠毒,狠狠刺入纪红绡下腹,拖出一道深可见骨、喷溅着银血与破碎星芒的恐怖裂口!
“以吾魂为聘——”纪红绡双目泣血,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发出撕裂灵魂的尖啸!
血咒如同引爆九幽的雷霆!整个血池彻底狂暴!池底沉积万年的污秽淤泥轰然炸开,一口庞大到无法形容、仿佛由无数扭曲灵魂浇铸而成的青铜巨棺,破开污浊,悍然升起!棺盖移开的刹那,露出的并非尸骸,而是亿万条疯狂蠕动、纠缠在一起、搏动着的青铜脉管!脉管中央,一颗残缺的、表面布满焦黑裂痕、正以狂暴姿态搏动着的巨大星辰缓缓升起——正是被纪无疚两次送入永寂深渊,却依旧循着契约与血脉的牵引,再度归来的灾星本体!
那棺椁,即是灾星不灭的躯壳!
而纪无疚此刻坠落的终点,正是这颗残缺星辰搏动的最核心——那颗被亿万条缠绕着猩红婚契符文的青铜锁链死死捆缚的灾星茧心!茧心深处,那团搏动不息、散发着毁灭意志的光晕里,双头婴儿的轮廓正在剧烈地蠕动、膨胀!左侧的头颅眉眼清晰,正是纪无疚婴孩时的纯真模样。而右侧……赫然是洛星澜少年时清俊却染满鲜血、写满痛苦的脸庞!两颗头颅的太阳穴,被一根锈迹斑斑、缠绕着不祥契约符文的青铜长钉,残忍地贯穿!钉尾的符文如同活蛇,贪婪地吮吸着双头婴儿的生命本源。
“吉时已至——!请新人入喜堂,共饮合卺酒——!”厉千骸癫狂到变形的嘶吼从血池四壁的阴影中炸响,他的星砂骨架贪婪地吸吮着弥漫的血腥与灾星之力,兴奋得簌簌掉落骨屑。
悬挂在青铜巨树根须上的所有头骨风铃,在这一刻齐齐爆裂!铃中封印的、历代容器被吞噬后残留的、充满无尽怨毒与绝望的魂魄碎片,哀嚎着熔化成炽热滚烫、如同熔融青铜般的魂力洪流!这股洪流被无形的契约之力攫取,顺着虬结的青铜巨树根须,如同决堤的污秽之河,疯狂涌向地裂边缘的纪无疚!
玄色重剑发出不堪重负的、濒临崩溃的悲鸣,剑格处那点炽金与幽蓝的星辰碎片光芒明灭不定,几近熄灭。洛星澜那本就虚淡的残影,被这股狂暴的魂力洪流硬生生从剑身中撕扯出来,虚影摇曳,破碎得如同风中残烛,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神魂被撕裂的剧痛:“阿疚……茧心……便是灾星与这噬魂孽阵……永恒的……喜堂……你我……皆是……祭品……”
粘稠滚烫、散发着绝望与诅咒气息的青铜魂浆,已汹涌地淹没至纪无疚胸口!那来自三百零六位“姐妹”的滔天怨毒、无尽痛苦、永恒不甘,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她的神魂!左胸龙雀心与右胸冰心在这灭顶的洪流中疯狂共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与力量,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撕裂这污秽的天地!
“呃啊——!”纪无疚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满头银发无风狂舞!玄色重剑在她手中爆发出吞噬一切的乌光,悍然贯入脚下翻腾咆哮的脏腑核心!
龙雀心与冰心,两颗凝练到极致的光核——一颗熔金炽烈,一颗幽蓝冰寒——同时离体而出!
它们并非相互撞击,而是在纪无疚意志的绝对统御下,如同两枚失控的星辰,带着湮灭万物的决绝,轰然撞向那翻腾的脏腑核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只有一片纯粹到极致、湮灭一切色彩与声音的、混沌的白光!
强光之中,噬魂阵最深、最黑暗、最扭曲的终极真相,如同被剥开皮囊的血淋淋怪物,赤裸裸地呈现:灾星与噬魂阵,本就是一体的两面!所谓“沧尘夫君”,不过是灾星为挣脱上古巫族囚笼、窃取星轨之力时,强行剥离自身而出的、承载了所有暴虐、贪婪与毁灭欲念的恶念化身!初代悬剑阁掌门以自身不朽肋骨为匕、心头精血为墨、毕生修为为咒,将这恶念化身封入阵眼(那口青铜巨棺),自以为斩断首级、永绝后患,却不知此举如同斩断九头蛇——被斩落的头颅(恶念化身)固然被封印,而蛇身(灾星本体)却反借星轨寄生,将整个噬魂阵彻底炼化为己用,成为其汲取诸天养分、等待重生的温床!那扭曲的婚契,正是灾星本体与自身恶念(沧尘夫君)重新融合、重归完整的桥梁!而历代轮回,皆为灾星吞噬宿主魂魄、汲取星轨本源之力,以修补自身残缺、最终重临诸天万界所举行的……血腥婚宴!每一代容器,都是它精心挑选、用以点缀婚宴的“新娘”!
“饮下这合卺酒!礼成——!汝即为吾永恒之新娘!”厉千骸在灾星茧顶发出癫狂到极致的嘶吼,星砂骨架因激动而寸寸崩解。缠绕灾星本体的亿万条青铜婚契锁链如同被激怒的毒蟒群,带着碾碎灵魂的契约伟力,骤然绞紧!要将纪无疚这最后、也是最完美的“新娘”,彻底拖入茧心深处那永恒的“喜堂”,化为这场亘古婚宴最终的、也是永恒的祭品!
“阿疚……断骨……是撕毁这孽缘婚书的……唯一刃……”洛星澜那虚淡到几乎透明的残影,在契约锁链的绞杀下骤然燃烧!最后的、纯粹的星砂凝成一把细长、古朴、布满玄奥裂痕的青铜钥匙,带着他魂魄焚尽前最后的不舍与祝福,狠狠插入纪无疚后颈那枚冰晶烙印的最核心!
碎骨之痛,裂魂蚀髓!
纪无疚的手,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本能的决绝,狠狠插向自己肋间——那些纪红绡以自身精血混合着最深沉的母爱与诅咒刻下的、伴随她一生的凹凸纹路,此刻在那把钥匙的刺入下,变得灼热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它们根本不是什么《破阵书》的残篇,而是初代掌门剜出自身不朽肋骨、熔铸其所有不甘、怨毒与最后一点清明所化的——毁契之刃的本源印记!
“呃啊——!”纪无疚发出一声贯穿时空的咆哮,五指如钩,带着撕裂自身、也撕裂这万古孽缘的决绝,生生插进自己肋间!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一截温润如玉、却缠绕着无数细密如活虫的黑色诅咒符文的肋骨,被硬生生折断、抽出!断口处,银色的血液如同决堤般狂涌!那截断骨在她掌心扭曲、变形、延伸,瞬间凝成一柄不过尺余长短、通体惨白、散发着斩断因果、湮灭契约、令诸天法则都为之震颤的森白骨匕!
匕身光滑如镜。镜面深处,赫然映照出洛星澜前世躺在冰冷青铜棺底,濒死之际的景象:少年指尖蘸着心头最后一点温热的精血,在棺木内壁一笔一划,刻下的并非遗言,而是此刻她手中这柄骨匕的……倒影!每一个转折,每一道刻痕,都充满了对生的绝望眷恋与对宿命的刻骨诅咒!
“你早将休书……刻在了葬你的棺椁……”纪无疚眼中血泪奔涌,再无半分迟疑。骨匕在她手中化作一道惨白到刺穿混沌的流光,带着斩断万古孽缘的决绝,悍然刺向勒紧周身、缠绕灾星本体的亿万条青铜婚契锁链!
铮——!
并非金铁交鸣!而是亿万灵魂被强行撕裂、亿万契约法则被悍然斩断时发出的、足以震碎诸天万界的尖啸!缠绕灾星本体的青铜锁链寸寸崩断、瓦解!扭曲的契约符文在骨匕那寂灭的白光中,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尖叫着消融、湮灭!灾星本体发出震碎寰宇的恐怖厉啸,被强行打断融合进程的反噬之力,如同宇宙初开的混沌风暴,瞬间将周围早已破碎不堪的时空彻底碾为最原始的尘埃!厉千骸的星砂骨架在这灭世级的反噬力量下,如同沙堡般无声崩塌、湮灭,只余下半声戛然而止的、充满无尽惊愕与不甘的嚎啕,彻底消散于虚无。嚎啕的余音碎片中,洛星澜最后一丝残响如风掠过,带着解脱的叹息:“双心……是休书落款的……朱砂印……”
灾星——那颗残缺的、搏动的、散发着灭世气息的星辰——在契约崩毁与融合反噬的双重毁灭性冲击下,终于彻底苏醒!无法形容的、纯粹的恶与毁灭意志,如同实质的、吞噬一切的黑色潮汐,从星辰的每一条裂痕中喷薄而出,瞬间将纪无疚彻底吞没!那是最本源的、要同化一切、终结一切的灾劫之力!
就是此刻!
纪无疚眼中再无恐惧,只有焚尽自身、也焚尽这万古轮回的绝对冰冷与决绝。她双手紧握玄色重剑与森白骨匕,十字交叉,如同行刑的裁决者,悍然刺入自己的心口!
噗嗤!
双刃贯穿的并非血肉心脏,而是左胸龙雀心与右胸冰心在极致痛苦与毁灭意志的终极压迫下,于虚空之中强行撕裂开的一道……通往“无”的裂隙!裂隙边缘流淌着熔金与幽蓝的法则残光,内部并非黑暗,而是传出纪红绡用尽生命最后气力、哼唱的那曲古老、悲怆却又带着一丝解脱的《却扇歌》!歌声温柔而坚定,穿透灾星毁灭一切的咆哮,如同引渡亡魂归入寂灭的彼岸之音!
这道蕴含至亲执念、破契之力与寂灭法则的十字裂隙,产生了无可抗拒的、针对灾星本源的吸力!那刚刚苏醒、散发着灭世气息的灾星本体,竟被这歌声与裂隙中逸散的“无”之气息牵引,庞大的星体发出不甘的哀鸣,扭曲、坍缩,化作一道绝望的、裹挟着无尽毁灭意志的黑色流光,被强行拖入那道十字裂隙之中!
往生塔的废墟,连同其下深埋的噬魂阵本体,在灾星被彻底拖入裂隙、归于“无”的刹那,发生了第二次、也是最终的湮灭!无声无息,连同承载它们的那片时空一起,化为最原始的混沌尘埃,归于永恒的寂静。
纪无疚漂浮在重归虚无的混沌之中。怀中的玄色重剑与森白骨匕,在贯穿心口、引渡灾星、撕裂“无”的伟力中,已彻底熔融、湮灭、升华。一柄全新的剑,在她空悬的手中缓缓凝聚成形。
剑长三尺七寸,通体如最深沉的永夜沉淀而成,却又在绝对的暗沉之中,流淌着星砂湮灭后残留的、细碎而永恒的微光。剑身再无任何铭文,光滑如最古老的黑曜石,却蕴含着斩断轮回、焚尽契约、令诸天归墟的寂灭气息。唯有剑格处,一点炽金与一抹幽蓝的星辰碎片,如同沉眠的眼眸,永恒镶嵌,是这柄寂灭之剑上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坐标。
洛星澜最后残存的、纯粹到极致的星砂本源,带着他魂魄彻底燃尽前所有的祝福、释然与眷恋,如同最温柔的叹息,轻轻拂过冰冷寂灭的剑脊,烙下最终也是最初的箴言,字迹如深渊刻痕,又似星辰轨迹:
“焚契断缘,归墟无轮。”
混沌无声,时间无痕。绝对的虚无包裹着她,如同母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古。一点微弱的、却无比真实清晰的、属于新鲜麦芽熬煮后的蜜甜香气,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温柔而坚定地刺破了这绝对的虚无与死寂。
纪无疚缓缓睁开了眼。
青石巷沐浴在真实的、带着晨露清气的曦光里。卖糖老翁佝偻着背,将小小的炭炉扇得火苗轻跳,铜锅里新熬的糖浆清澈透亮,金黄的桂花碎瓣在琥珀色的浆液中沉浮,随着细小气泡的破裂,溢出纯粹而温暖的蜜香,袅袅婷婷地钻进她的鼻尖。
三岁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小褂子,跌跌撞撞地跑过被晨露打湿的青石板,胖乎乎的小手高高举着一支刚吹好的糖画。这次不是雀儿,也不是兔子,而是一条胖嘟嘟、圆滚滚、尾巴翘起的小糖鱼。糖浆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鱼鳞片片分明,里面凝着的不是露珠,是几粒饱满的、带着清香的芝麻。
“给!”稚嫩的童音带着雀跃。
纪无疚弯下腰,接过那支胖鱼。指尖传来竹签微凉的触感,真实而踏实。她轻轻咬下鱼尾。
甜。
纯粹的、干净的、属于人间烟火熬煮出的麦芽甘甜,顺着舌尖的味蕾,温柔而坚定地滑入喉咙,熨帖地沉入肺腑最深处。没有铁锈的腥涩,没有尸骸的腐臭,没有星砂的冷寂,只有粮食与时间、炉火与耐心熬煮出的,最澄澈、最本源的甘洌。
她缓缓转头,目光投向巷尾。
纪红绡的墓碑静立如昨。白日里被青铜浆侵蚀的痕迹消失无踪,石面被夜露洗得温润如玉,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碑脚丛生的野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鹅黄、浅紫、粉白,生机勃勃,沾着晶莹的露水。一只真正的、翅翼带着露珠的粉蝶,轻盈地栖落在碑顶“慈母”二字的凹痕里,微微振翅,抖落几点金粉似的阳光。
那柄新生的、玄如永夜的长剑,静静地斜倚在墓碑旁。剑身沉黯,再无流焰奔腾,再无煞气逼人,只如一块吸纳了所有光线的古老玄铁,沉默地映照着流云舒卷的天穹,仿佛它亘古以来便在此处,守护着这一方安宁。
暮色再次温柔地拥抱青石巷。家家户户的烟囱里,炊烟袅娜升起,在淡紫色的天幕上勾勒出安宁祥和的轮廓。巷子深处,孩童追逐嬉戏的笑闹声清脆地传来,带着不谙世事的鲜活与无忧。
纪无疚坐在自家小院低矮的门槛上,粗糙的木料硌着腿,却有种奇异的踏实感。她看着洛星澜在院中那株新栽的桂树下,耐心地松土、除草。他的动作沉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专注,仿佛侍弄这株树苗,便是此刻天地间最重要的事。花锄一次次没入湿润的泥土,发出沉闷而踏实的“噗噗”声。
忽然,花锄的尖端触到了一件硬物,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洛星澜的动作顿了顿。他蹲下身,放下花锄,用手小心地拨开覆盖其上的湿润黑土。
纪无疚的目光,越过门槛,落在那被刨出的物件上。
是半截剑锋。
锈迹斑斑,刃口布满岁月与血战留下的蚀痕与微小缺口,却依旧透着一种沉淀了万古的森然冷意。正是那半截曾插在微缩往生塔尖、贯穿了无数阴谋、轮回与血泪的锈心剑残锋。此刻它静静地躺在湿润的、散发着泥土清香的黑色泥土里,锋刃上凝着一滴将落未落的、纯净的夜露。暮色四合,天光渐暗,那滴露珠在仅存的光线里,折射出一点微弱却纯净无比的光芒。
纪无疚站起身,赤足踩过微凉的青石板,走到桂树下,蹲在洛星澜身边。
她的指尖并未直接触碰那冰冷刺骨、仿佛浸透了万古寒意的残锋,而是轻轻地、近乎虔诚地,托住了那滴将坠的露珠。
露珠在她微温的指尖滚动了一下,带着夜气的微凉,然后无声地坠落,滴入下方松软、温热的黑色泥土。
无声无息。
然而就在那滴露水渗入泥土的瞬间,在露珠落下的地方,一株细弱却无比鲜嫩、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小草芽,颤巍巍地顶开了覆盖的土粒,向着暮色四合的天光,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它稚嫩而倔强的头颅。
纪无疚收回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露水的微凉。舌尖上,白日里那条小糖鱼的清甜滋味,正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淡而悠远,带着人间烟火熬煮出的暖意,仿佛将在这方小小的青石巷里,生根发芽,永续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