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龙纹铜香炉腾起篆烟,蒋捷跪在蒋氏宗祠的蟠龙柱前,耳畔回响着三牲祭品的滴血声。祖父蒋夔手持先祖留下的螭首玉圭,玄色祭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中明灭如星图。
“咸淳四年甲戌科殿试策题——“礼官拖长的尾音穿透棂星门,惊起太学明伦堂顶的宿鸦。蒋捷望着手中青玉笔管映出的面容,竟觉得这身进士冠服重若铁甲。
三日前放榜时的喧哗犹在耳际。当唱名官喊出“一甲第三名蒋捷“时,他分明看见琼林宴上,贾似道门生廖莹中正把玩着嵌满北珠的笏板。那人的目光像毒蛇信子扫过新科进士们,最终停在沈清荷托人捎来的缠枝莲纹锦盒上。
“樱桃进士...“同科们窃笑着这个圣上钦赐的雅号。蒋捷解开锦盒丝绦,太湖石畔摘下的樱桃早已风干成绛色琥珀,却比琼浆更灼喉——这是清荷及笄那年,他们在竹山埋下的女儿红所渍。
此刻临安城秋雨潇潇,蒋捷在集英殿前整肃衣冠。掌仪太监突然压低嗓音:“蒋探花可知?今科状元本应是镇江刘汝钧...“老太监枯瘦的手指划过脖颈,“只因他策论里写了句'襄阳之困起于庙堂'...“
话音未落,殿内传来净鞭脆响。蒋捷踏着金砖上的蟠螭纹拾级而上,瞥见丹陛两侧的狻猊铜炉竟都熄了火。贾似道蟒袍玉带端坐珠帘后,怀中抱着只纯白狮猫,猫眼与权相手上的鸽血扳指同样猩红可怖。
“臣对:天道无常惟德是辅,人事有代谢乃见忠贞...“蒋捷的嗓音在空阔大殿激起回响。他望着御座上神色萎靡的度宗,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的那封血书——那是襄阳守将吕文焕在城破前月,用箭簇刻在树皮上的绝命词。
“好个'樱桃荐酒,冰河铁马'!“贾似道突然抚掌大笑,狮猫受惊窜上龙案,打翻了盛着樱桃的琉璃盏。殷红浆汁漫过《平江图》,元军铁蹄踏过的城池在羊皮舆图上晕作团团血渍。
蒋捷跪接圣旨时,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竹节拔高般的脆响。七梁进贤冠压得他脖颈生疼,腰间的金荔枝纹革带却比竹山书院的麻绳还要勒人。当“授承事郎、签判扬州“的敕令响彻殿宇时,他忽然嗅到风里裹挟着焦糊味——那是从慈元殿方向飘来的,太后正在焚烧主战派的奏折。
暮色降临时,蒋捷在御街被个跛脚乞丐拦住。那人递来半块残破的鱼符,正是祖父暗格中调兵虎符的另一半!乞丐浑浊的眼珠突然精光暴射:“蒋大人可知?扬州签判上任的前三任,两个坠马而亡,一个醉酒溺毙在二十四桥...“
华灯初上的丰乐楼头,沈清荷正在屏风后弹奏《潇湘水云》。她发间那支点翠凤头簪忽明忽暗,琴弦上跃动的指尖染着凤仙花汁,却比竹山那年的樱桃色更凄艳。
“捷哥儿当真要去扬州?“她按住震颤的徵弦,云母屏风上映出消瘦肩影,“三日前,沈家接到贾相府的纳采礼单。“琉璃盏中的桑落酒泛起涟漪,“他们说...说这是替圣上分忧的新政,官宦世家需与宰辅同心...“
蒋捷攥碎手中青瓷酒盅。鲜血混着酒浆滴在《广陵散》曲谱上,竟与襄阳血书的字迹重叠。他忽然明白,清荷房中那架断纹琴为何突然换了冰弦——沈氏终究选择了将嫡女献作权谋的祭品。
更鼓声穿过重重楼阁,瓦舍勾栏间飘来童谣:“樱桃红,竹叶青,状元郎戴铁冠行...“蒋捷推开雕花槛窗,见运河上飘满河灯,却都是祭奠亡魂的白莲花形。有个戴孝妇人将纸钱撒入水中,哭喊着:“张家郎君昨日被枢密院拿了!说他在策论里诽谤公田法...“
秋风骤起,蒋捷的进士巾被吹落栏杆。他俯身去拾时,瞥见丰乐楼底的暗巷里闪过数道黑影,绣春刀在月色下泛着青芒——是皇城司的察子!为首者掌中抛接的,正是日间老太监把玩过的北珠笏板。
“清荷快走!“蒋捷反手打翻烛台。火舌窜上鲛绡帐的瞬间,他拽着沈清荷撞破西侧暗门。身后传来瓷器的碎裂声,那坛埋了五年的樱桃酒在火海中炸开,甜腻酒香竟混着硝石气息。
两人在御街狂奔,沈清荷的缕金裙裾缠上清明坊的石柱。她突然扯断腰间羊脂玉禁步:“捷哥儿看这个!“玉璜内侧刻着细如蚊足的小字——是贾似道与元军伯颜往来的密约!“上月有蒙古商人醉倒在沈家绸庄...“她话音未落,箭矢已钉入身后砖墙。
蒋捷护着清荷躲进大佛石龛,摸到她袖中硬物。就着月光细看,竟是半枚带齿孔的铜虎符!“祖父临终前让我转交...“清荷喘息着将虎符按进他掌心,“蒋氏旧部仍在两淮,他们说...说...“
突然响起的马蹄声淹没了后续话语。蒋捷透过石缝望去,但见贾似道侄儿贾余庆率铁骑踏碎长街月色,鞍前悬挂的正是镇江刘汝钧的头颅!那状元簪花的残瓣粘在凝固的血渍上,宛如御赐樱桃的干枯尸骸。
五更梆子敲响时,蒋捷在钱塘门外与清荷诀别。她褪下翡翠镯塞进他怀中:“此去扬州三百里,处处是葛岭的眼线。“晨曦照见她腕间新烫的守宫砂,朱红一点似未干的血泪。
漕船解缆时,蒋捷看见清荷站在吴山天风亭下,怀中抱着那架焦尾琴。一曲《胡笳十八拍》顺江流飘来,在雾霭中与漕丁的号子纠缠不清。他打开锦囊,里面除了虎符,还有片写满蝇头小楷的梧桐叶——竟是吕文焕襄阳血书的完整抄本!
“大人小心!“船夫突然惊呼。蒋捷抬头望去,但见长江北岸狼烟四起,焦黑的战旗残片上隐约可见“元“字。而南岸的青青竹林中,十万竿修竹在秋风中俯仰,恍若当年竹山书院外未写完的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