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无人问我粥可温,**
**我送人间一碗羹。**
**雨打浮萍身是客,**
**指叩无声键生光。**
陈光独白:
我叫陈光,三十岁,孤儿院长大,朋友栏里只有空气。
送快递时,总顺手帮独居老人修水管、替加班父母接孩子。
暴雨天抢救陌生人的琴谱,反被淋成落汤鸡。
房东催租电话响起时,我正用最后的钱给流浪猫买罐头。
“小陈,你图什么?”邻居大妈总这样问。
我笑着摇头,继续修楼道里坏掉的声控灯。
直到那晚,被暴雨困在桥洞下的我发烧到意识模糊。
醒来时,床头堆满退烧药和保温桶。
一张字条压在温热的粥碗下:
“光哥,桥洞太冷,我家沙发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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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开开始☞
雨,毫无征兆地从铅灰色的天幕中倾倒下来。
陈光刚把三轮小电驴费力地停在“幸福里”小区门口,还没来得及抹一把糊住视线的雨水,一张被风卷着的纸就狠狠拍在了他脸上,力道大得让他往后踉跄了半步。
黏腻,冰凉,带着雨水特有的土腥气。他手忙脚乱地把那张纸从脸上扯下来,手指触到的瞬间就察觉了不同——不是普通的打印纸,是那种带着特殊纹理的乐谱纸,坚韧,却又被雨水浸得边缘微微发软。墨蓝色的五线谱和蝌蚪般的音符,在狂乱的水流冲刷下顽强地保持着清晰。纸页的右下角,用娟秀却有力的字迹写着:“给囡囡的练习曲-舒曼《梦幻曲》改编”。
暴雨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薄薄的快递公司工装外套瞬间就吸饱了水,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寒意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他下意识地弓起背,试图把那页脆弱的乐谱护在怀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眉毛、下巴汇成小溪流下,视线一片模糊。他眯起眼,艰难地透过厚重的雨帘搜寻。
不远处,人行道靠近花坛的地方,一个穿着浅色连衣裙的身影正焦急地弯着腰,徒劳地在积水中摸索着,雨水早已将她全身浇透,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的动作慌乱又绝望,像丢了什么命根子。
“喂——!是…是这个吗?”陈光扯着嗓子喊,声音被滂沱的雨声吞掉大半。他顾不上自己那辆装着快递的小电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每一步都溅起冰冷浑浊的水花。
女人猛地抬头,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陈光高高举起、用身体努力遮挡着的那页乐谱上,绝望的灰暗骤然被巨大的惊喜点亮,像闪电划破阴霾。“是!是我的谱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劈手夺过那页湿漉漉的纸,如同找回失散的珍宝,紧紧、紧紧地按在自己同样湿透的胸口,仿佛要将它重新捂热。
陈光看着她失而复得的样子,咧开嘴想笑一下,表示“没事了”。可嘴角刚扯开,一股寒气猛地从湿透的脊背窜上来,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赶紧抬手抹了把脸,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狼狈。雨水顺着他的指尖、袖口不停地往下淌,脚下迅速积起一小滩水洼。
“太…太谢谢你了!真的!”女人激动得语无伦次,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乐谱上,她慌忙又用手去擦,“这谱子…是我自己改编的,准备给女儿比赛用,要是丢了…”她没再说下去,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感谢,声音哽咽。
“没事没事,刚好…刚好看见了。”陈光摆摆手,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试图把湿透的衣领拉高一点挡挡风,完全是徒劳,“孩子比赛要紧…你快回去吧,雨太大了!”他指了指旁边单元楼的门洞。
女人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跑进了楼道口。陈光看着她消失,才长长吁了口气,白气在冰冷的雨雾中一闪即逝。他转身,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步挪回自己的小电驴旁边。车斗里那些包裹着快递的蓝色防水袋倒是精神抖擞,在雨里泛着光,把他这个落汤鸡似的快递员衬得更加可怜。他伸手摸了摸最上面一个袋子,确认没有进水,这才稍微安心。启动电驴前,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亮着灯光的楼道口,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默默地把湿透的袖口往下拽了拽,盖住冰凉的手腕。
拧动电门,小电驴发出低沉的嗡鸣,载着他和他一车未送完的包裹,还有一身冰冷的雨水,重新冲进白茫茫的雨幕里。车灯的光柱切割着密集的雨线,微弱,却固执地朝前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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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根”这片地方,名字听着挺有底蕴,实际就是被城市飞速扩张甩在身后的老旧街区。巷子窄得像肠子,两边挤挤挨挨全是上了年纪的居民楼,墙皮斑驳得如同老人脸上的老年斑,深深浅浅,诉说着风吹日晒的岁月。陈光租住的那栋楼尤其典型,灰扑扑的水泥外墙,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混合着旧家具和饭菜的复杂气味,那是时间沉淀下来的、属于无数个家庭的烟火气,浓得化不开。
他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爬上五楼,湿透的裤管紧贴着皮肤,每一步都在磨。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哒”声。推开那扇薄薄的、刷着暗绿色油漆的铁门,一股熟悉的、封闭空间特有的微浊空气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单人床贴着墙,上面的蓝格子床单洗得有些发白,但铺得异常平整。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简易的布衣柜,就是全部家当。唯一的“装饰”是窗台上几个捡来的空罐头瓶,里面插着几根不知名的绿萝枝条,叶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伸展着,绿得有些黯淡。水泥地面倒是光洁,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一切都简单到了极致,却也收拾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独居者特有的、近乎刻板的秩序感。只有角落里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快递防水袋,提醒着主人的职业。
陈光甩掉湿透的鞋子,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激得他脚趾下意识蜷缩了一下。他扯下吸饱了水的工装外套,胡乱扔在椅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里面的T恤也湿了大半,紧贴着前胸后背。寒意像无数细小的虫子,顺着湿冷的布料往骨头缝里钻。他走到窗边,把那个装着绿萝的罐头瓶往里挪了挪,免得被窗缝飘进来的雨丝打到。
刚做完这个动作,口袋里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点破锣音的震动和铃声。是房东刘姐。
陈光盯着那个在裤袋里顽强震动的方块,屏幕上“刘姐”两个字一跳一跳。他没立刻接,只是抬手抹了把脸,脸上、头发上的雨水混在一起,掌心一片冰凉湿滑。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个边缘磕碰出几个小坑的白色搪瓷杯,晃了晃。空的。旁边那个老式电热水壶,红色的加热指示灯暗着,安静得像不存在。
电话执着地震动着,嗡嗡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
陈光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带着房间里的微凉,沉甸甸地坠在肺里。他划开接听键,把冰凉的手机贴到同样冰凉的耳边。
“喂?刘姐?”他的声音有点哑,努力想挤出一点平常的语调。
电话那头刘姐的大嗓门立刻炸开,穿透力十足,几乎不需要开免提:“小陈啊!哎哟我的天,这大雨天儿的,你还在外面跑啊?不容易不容易!”刘姐的腔调总是带着一种夸张的热络,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下面硬邦邦的核心,“那什么…跟你提一嘴啊,下个季度的房租,可快到日子了哦?你看这物价,水电煤哪样不涨?我这房子,位置虽然偏点儿,但胜在清净不是?你一个人住着也舒坦……”
陈光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微微发白。他侧过身,目光落在窗台上那几片在灰暗光线中努力绿着的叶子上,喉咙有些发干:“嗯,刘姐,我知道。快了…等这个月工资结下来,我第一时间给您转过去。”
“哎,好好好!我就知道小陈你最靠谱了!不像前面那几个,拖拖拉拉的没个准谱儿!”刘姐的声音立刻又扬高了几分,显得格外满意,“行,那姐就不多唠叨了,你忙你的!记得早点转啊!回见!”
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了,忙音嘟嘟嘟地响着,像细小的锤子敲在耳膜上。
陈光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影子。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嗒、嗒、嗒,一下又一下,敲在心上,也敲在空荡荡的胃里。他走到那张旧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东西很少,几支笔,一个旧笔记本,还有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印着褪色的饼干图案。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零散钞票,几张毛票,还有几个硬币。他数也没数,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眼神有些空。那点钱,像干涸河床上最后几颗鹅卵石,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肚子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清晰地“咕噜”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响亮。
他猛地关上抽屉,发出一声闷响。动作有点大,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一声。他转身,从椅背上捞起那件还在滴水的工装外套,胡乱套在身上。湿冷的布料再次贴上皮肤,激得他又是一个哆嗦。他抓起钥匙,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依旧昏暗的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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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小了些,从倾盆变成了连绵的丝线,织成一张迷蒙的网,罩在暮色四合的老街上。街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投下一个个模糊的光圈,水洼里倒映着破碎的光影。空气里是雨水冲刷后尘土和植物混合的清冽气味。
陈光缩着脖子,双手插在湿外套的口袋里,快步走在人行道靠墙的阴影里。水珠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滑进脖颈。寒意像跗骨之蛆,紧紧贴着他的脊椎。他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巷口那家“便民超市”的红色灯箱在雨雾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暖光。
推开那扇叮当作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关东煮、廉价香薰和干燥剂的气味扑面而来。暖气开得很足,和外面湿冷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让他冻得有点麻木的皮肤骤然感到一阵刺痒。他径直走向最里面靠近收银台的货架,那里堆着打折处理的临期食品。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贴着黄色特价标签的袋装面包、快过期的方便面,最终停留在最下面一层角落里的几罐鱼肉猫粮上。橘黄色的罐头,印着一只傻乎乎瞪着眼睛的猫。
他弯腰拿起两罐,沉甸甸的。铝罐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工装外套传递到掌心。他转过身,走向收银台。
收银台后面坐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正低头刷着手机短视频,外放的夸张笑声和罐头里的猫一样傻气。听见脚步声,她头也没抬,懒洋洋地报了个价:“十块八。”
陈光没说话,从湿漉漉的工装裤口袋里摸出那个小小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那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钞和几个硬币露了出来。他小心地捻出两张五块的纸币,又仔细数出八个一元的硬币,叠在一起,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硬币落在玻璃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当”响。
老板娘这才抬眼瞥了一下那堆钱,又瞥了一眼陈光手里那两罐猫粮和他湿透狼狈的样子,撇了撇嘴,没说什么,手指在油腻的收银键盘上戳了几下,拉开抽屉把零钱扫了进去,发出哗啦一声。
陈光抓起那两罐猫粮,冰凉的铝罐硌着手心。他转身推开玻璃门,重新扎进外面湿冷的雨雾中。超市里那点虚假的暖意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巷子更深的地方,光线更加昏暗。雨水顺着老旧的屋檐瓦片滴滴答答落下来,在墙根下的排水沟里汇聚成小小的溪流。陈光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堆着废弃纸箱和杂物的角落。那里有个用几块破木板和硬纸板勉强搭起来的小小“窝棚”,下面垫着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旧毯子。
他蹲下身,动作很轻。阴影里,一双在微弱光线下闪着幽绿光芒的眼睛警惕地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喵呜”。
“别怕,是我。”陈光的声音放得很低,很柔和,和他平时说话不太一样。他小心地把一罐猫粮放在窝棚前干燥些的地方,手指摸索着找到拉环,“嗤啦”一声轻响,拉开罐头。一股浓郁的鱼腥味立刻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阴影里的眼睛亮了一下,一个小小的、瘦骨嶙峋的黑白身影试探着往前挪动了一点,是只半大的三花猫,身上的毛被雨水打湿,一缕缕地黏在一起,显得更加瘦小。它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又警惕地看了看陈光,才小心翼翼地凑到罐头边,开始狼吞虎咽,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陈光没走开,就这么蹲在湿漉漉的地上,看着小猫埋头猛吃。雨丝飘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冰凉。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小猫湿漉漉、沾着泥点的头顶。小猫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但没有躲开,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继续埋头吃着。
他默默地打开第二个罐头,放在第一个旁边。然后才站起身,膝盖因为蹲久了有些发僵发酸。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埋头苦干的小小身影,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踩着积水,慢慢走回巷口昏黄的光晕下。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消失在雨幕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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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道里的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汁。陈光摸索着踏上第一级台阶,脚下立刻响起空洞的回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习惯性地跺了跺脚,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头顶那盏声控灯,却依旧顽固地沉默着,像一只瞎掉的眼睛。
果然,又坏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在黑暗里几乎听不见。手指沿着冰冷的、有些掉漆的墙壁摸索,指尖触到熟悉的凸起——那个挂在一根锈蚀钉子上的、瘪了一半的旧工具箱。他把它摘下来,金属提手冰凉。另一只手熟练地在裤袋里掏了掏,摸出手机,按亮屏幕。惨白的光束刺破黑暗,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投下一个晃动的光斑,勉强照亮脚下几级台阶。
他一级一级往上走,脚步放得很轻。手机的光圈扫过二楼转角堆放的旧花盆、三楼上锁的废弃信箱,最后停留在四楼通往五楼楼梯间那高高的天花板上。那盏声控灯孤零零地悬在那里,灯罩上积着厚厚的灰,像个被遗忘的、沉默的句号。
陈光把旧工具箱放在四楼半的楼梯拐角,手机也搁在旁边,屏幕朝上,光束直直打向天花板。他踮起脚,伸长手臂,指尖勉强够到那布满灰尘的灯罩边缘。轻轻一旋,灯罩就被拧了下来,灰尘簌簌地落下,在手机的光柱里飞舞。他偏头躲开,眯着眼,凑近去看灯座里那根老旧的钨丝灯泡。
“哟,小陈,又跟这灯较上劲啦?”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光被这声音惊得一颤,手指差点碰到滚烫的灯口。他回过头。手机光束的边缘,映出对门赵大妈胖乎乎的身影。她手里拎着个垃圾袋,显然是准备下楼,此刻正站在下一层台阶上,仰着圆脸,好奇地打量着他。楼道里太暗,看不清她确切的表情,但那股子热心又带着点探究的劲儿,隔着几步远都能感觉到。
“嗯,赵阿姨。”陈光应了一声,声音平平的,没什么情绪。他转回头,继续用手指小心地去试探那灯泡的金属底座,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微温,“好像…灯丝烧断了。”
“啧啧,这破灯,三天两头闹脾气!”赵大妈往上走了两步,凑近了些,垃圾袋窸窣作响,“我说小陈啊,你这孩子,心眼儿真是没得挑。”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过来人特有的、推心置腹的腔调,“可你说你图啥呢?白天送快递风里来雨里去,够累了。回来还管这些闲事?修灯,帮老李头搬煤气罐,上次还看你给三号楼那个瘫床上的张婆婆送菜…这楼里住的人多了,谁像你这样?”
陈光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手机的光束里,他沾着灰尘的指尖悬在灯座上方。赵大妈的话像几颗小石子,投入他平静的湖面,荡开几圈微澜,但很快又沉寂下去。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专注地继续手上的动作,用指甲小心地抠着灯泡底座边缘,试图把它拧松一点。
“这灯不亮,晚上谁上下楼都不方便。”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顺手的事。”
“顺手?”赵大妈像是被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噎了一下,语气里带上点不以为然的笑意,“你呀,就是太‘顺手’了!这年头,谁不多为自己想想?你看你,一个人,三十了吧?也不找个对象,钱也…唉!”她的话没说完,但那个拖长的尾音和那声叹息,意思再明白不过。
陈光的手指猛地用力,那颗顽固的旧灯泡终于被拧松了。他小心地把它取下来,钨丝果然断成两截,黑黢黢的。他弯腰从旁边的旧工具箱里摸索出一个用塑料袋单独包好的新灯泡。塑料袋发出哗啦的声响。
“赵阿姨,垃圾袋…快漏了。”他没接关于对象和钱的话茬,只是低声提醒了一句,目光落在赵大妈手里那个被尖锐的垃圾撑得有点变形的塑料袋边缘。
“哎哟!”赵大妈低头一看,果然发现袋子一角似乎被什么东西戳破了,一点湿漉漉的污渍正慢慢洇出来。她赶紧把袋子提远些,嘴里嘟囔着,“瞧瞧,光顾着跟你说话了…那我先下去了啊小陈!你自己也小心点!”她提着垃圾袋,匆匆忙忙往楼下走,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楼道重新陷入寂静,只有他轻微的呼吸声。陈光撕开新灯泡的塑料袋,小心地把它拧进灯座。然后,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旧灯罩,吹了吹上面的灰,重新旋紧。
他走到下一级台阶,用力地跺了跺脚。
“啪嗒!”
清脆的开关声响过,头顶骤然倾泻下一片昏黄、温暖的光。光芒瞬间驱散了四楼半这片小小区域的浓重黑暗,照亮了墙壁上剥落的墙皮,照亮了楼梯扶手上积攒的灰尘,也照亮了他沾着灰渍的手指和略显苍白的脸。
他站在那团光晕里,眯了眯眼,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明亮。然后,他俯身,把换下来的旧灯泡放进工具箱,合上盖子。他拎起工具箱,拿起手机,屏幕的光熄灭了。他一步踏进那温暖的灯光里,继续往上走,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射在通往五楼的墙壁上,轮廓清晰而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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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疯了似的砸在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风在桥洞的弧形穹顶下打着旋儿,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无数个委屈的魂灵在哭嚎。陈光缩在桥洞最深处一块相对干燥的角落,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壁。寒意已经不是针扎,而是变成了沉重的冰坨子,死死地压在他胸口,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摩擦的痛感。
小电驴歪倒在几米外,车轮一半泡在浑浊的积水里,像个被抛弃的金属残骸。他本想抄这条近路,赶在雨更大前穿过去,结果桥洞下的积水涨得远比他预想的快、预想的深。前轮猛地陷进一个被水淹没的坑洼,车身剧烈一晃,他连人带车就摔进了冰冷刺骨的水里。挣扎着把车推到这块高地上,人却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再也挪不动一步。
湿透的衣服像一层冰甲,牢牢裹在身上。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战,每一次磕碰都震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视野一阵阵发黑,边缘模糊晃动。桥洞外,城市的灯火在密实的雨幕后面晕染成一团团朦胧而遥远的光斑,虚幻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投影。
好冷……骨头缝里都结冰了……他昏昏沉沉地想,眼皮像被胶水粘住,重得抬不起来。身体深处却在打摆子,一阵紧过一阵,带动着牙齿磕碰得更加厉害。胃里空空如也,却翻搅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桥洞外那哗啦啦的、永不停歇的雨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冰冷、无情,将他一点点拖入混沌的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小房间的。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断断续续,只有一些模糊的碎片:冰冷刺骨的雨水,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里的踉跄,车轮碾过水洼的哗啦声,钥匙在锁孔里费劲地转动……记忆如同被水泡烂的纸页,边缘模糊,字迹漫漶。
挣扎着拧开房门,冰冷的空气混杂着熟悉的旧家具气味涌来,几乎将他冻僵的身体彻底击垮。他甚至没力气脱掉那身湿透的、沉重如铁的衣裤,只是凭着最后一点本能,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重重地扑倒在坚硬的单人床上。蓝格子床单瞬间被浸透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冰冷地贴着他的脸颊和身体。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带着滚烫的漩涡,瞬间将他吞噬。
……
不知过了多久,是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无底的冰窟之间反复沉沦。喉咙干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刮般的剧痛。身体沉重得像是被浇筑在了水泥里,连动一动手指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眼皮更是重逾千斤,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剧烈的眩晕和灼烧般的刺痛。
他挣扎着,喘息粗重而灼热,终于,睫毛颤抖着,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视野里一片朦胧模糊的光晕,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夜晚那种永不彻底熄灭的灰蒙蒙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简陋的轮廓。
首先映入这模糊视野的,是床头柜。那上面,平日里只放着一个空搪瓷杯的地方,此刻却堆满了东西。
几盒不同品牌的退烧药、感冒冲剂,花花绿绿的包装盒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堡垒。一个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保温桶,盖子盖得严严实实,安静地立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个敞开的塑料袋,里面露出几个黄澄澄的橘子,表皮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润泽的光。
他的目光迟钝地移动着,最终落在保温桶下面,压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条上。
心脏在滚烫的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钝痛。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才艰难地抬起那只仿佛灌满了铅的手臂。指尖冰凉,带着不正常的颤抖,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挪过去。指尖触碰到那张纸条边缘粗糙的质感,带着一点点凉意。
他极其小心地、用尽最后一点控制力,把纸条抽了出来。展开。
纸条上的字迹并不算特别工整,甚至有点歪歪扭扭,像是匆忙写就的,但一笔一划很用力:
>**光哥,**
>**桥洞太冷。**
>**我家沙发暖和。**
没有署名。
陈光的手指僵住了。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视线凝固在那几行朴素的字上。纸条上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但那力道,那笨拙却真诚的笔画,像带着温度,穿透指尖的冰冷,微弱却执拗地传递过来。
喉咙深处那火烧火燎的干渴感,胃里翻搅的空虚,还有骨头缝里渗出的、如同无数蚂蚁啃噬般的酸痛……这些折磨了他不知多久的尖锐痛苦,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张小小的纸条短暂地隔开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印着卡通小熊的保温桶。盖子边缘,一丝微弱的热气,正极其缓慢、极其细微地向上逸散,在灰蒙蒙的空气中几乎难以察觉。那缕热气太淡了,淡得如同幻觉,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陈光依旧躺着,身体沉重得像不属于自己。房间里很静,只有他自己粗重而灼热的呼吸声。窗外,城市的夜光无声地流淌进来,给那些堆在床头的药盒、那个憨态可掬的保温桶、那几个圆润的橘子,还有他手中这张没有署名的纸条,都镀上了一层极其柔和的、毛茸茸的光晕。
他静静地躺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将那张薄薄的纸条,轻轻地、紧紧地攥在了滚烫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