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人的份量

不知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坐了多久,直到壁炉里最后一根松木爆出零星的火星,不甘地熄灭,陈实才被一阵更深的寒意冻醒。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感觉自己像一具被遗弃在雪地里的尸体,刚刚被某个路过的神祇吹了一口勉强算是活过来的气。

他接受了自己成为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波波夫的现实,就像接受一篇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足够史料的论文,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

胸口的伤依然在隐隐作痛,像一个不眠不休的闹钟,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的残酷与真实。他撕下旧军服内衬的一块布条,草草地将伤口包扎起来。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闻到自己身上除了松木烟味和伏特加的烈性气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必须想办法处理掉那份《沃洛斯手稿》。

但不是销毁。

对德米特里来说,这份手稿是通向荣耀的捷径;而对我,一个来自21世纪的唯物主义者,它……是我回家的船票,哪怕那是一艘幽灵船。

就在他沉思之际,木屋那扇饱经风霜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冷风裹挟着雪粉灌了进来,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厚呢外套,头上裹着褪色的头巾。她的脸被冻得通红,鼻尖和脸颊上甚至还残留着未化的雪花,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颗在冬夜里顽强燃烧的星星。

“迪米亚!”她看见坐在地上的陈实,惊呼一声,快步跑了过来,“我的上帝,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胸口……你的胸口怎么了?”

这是姐姐安雅·伊万诺夫娜。记忆碎片如玻璃碴般扎入陈实的脑海。一个在城里纺织厂做工的女工,用微薄的薪水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陈实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用生涩的俄语撒了个谎。他说得很慢,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像是刚学说话的孩童。

安雅显然没注意到他口音的变化,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渗出衣物的血迹吸引了。她跪下来,不顾陈实的阻拦,强行拉开他的手,查看那简陋的包扎。

“又是自己用那把破剑弄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迪米亚!不要再做那些愚蠢的、自残般的祷告!上帝不会因为你伤害自己就多看你一眼的!”安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她口中的“祷告”,显然指的是原主德米特里之前某些不为人知的、同样失败的尝试。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祈求好运了。

陈实一时语塞,只能任由她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指重新为自己包扎伤口。安雅的手很巧,动作麻利,很快就用干净的布条打了一个结实的结。

“站起来,到壁炉边去。”她扶着陈实,像扶着一个易碎的瓷器,“我去烧点热水。”

这时,门外又探进一个小脑袋。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男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衣服,外面套着一件同样破旧的黑色罩袍,这是教会学校学徒的制服。他金色的头发很短,蓝眼睛清澈得像初春融化的雪水,脸上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对兄长的敬畏。

“哥哥……”他小声喊道,他是米沙,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家里最小的弟弟。

“米沙,去把剩下的卷心菜拿来,还有那条咸鱼。”安雅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颤抖,恢复了长姐如母般的坚韧。

晚餐很快就准备好了。如果那也能称之为晚餐的话。

一锅寡淡的卷心菜汤,里面飘着几片咸鱼肉,散发着微弱的腥味。每人面前一塊堪比砖头的黑麦面包。这就是波波夫家三个孤儿的全部食物。

安雅将最大的一块面包和汤里大部分的鱼肉都推到了陈实面前。

“多吃点,迪米亚,你需要补一补。”她自己则小口小口地啃着干硬的面包,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米沙在胸前划着十字,低声祷告:“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祷告完毕,他学着姐姐的样子,默默地喝汤,吃面包,动作斯文得像个小大人。

陈实拿起那块粗粝的面包,用力地咬了一口。麦麸和杂质划过喉咙,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他喝了一口菜汤,那寡淡的味道里,咸鱼的腥气成了唯一的慰藉。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只有壁炉里松木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声。

饭后,安雅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东西,递给了陈实。

“拿着,迪米亚。”

陈实打开手帕,里面是几个被磨得锃亮的铜戈比,还有一枚小小的银币。那点钱币躺在姐姐粗糙的掌心,带着她的体温。

姐姐手心里的那点温度,比壁炉里的火更暖,也比高利贷者的眼神更烫。

“工厂这个月提前发了薪水。”安雅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明天去城里,把费奥多尔先生的利息先还上……剩下的,给自己买点药,或者……买瓶好点的伏特加。”

她顿了顿,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忧虑:“费奥多尔先生昨天又派人来过了,他说,如果月底还不上那五十卢布,他就要……就要按照规矩办事了。”

五十卢布。

高利贷。

月底。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冰锥,刺进了陈实的心脏。他瞬间明白了原主为何会如此疯狂,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召唤一个虚无缥缈的古神。

生存的压力,第一次如此具体、如此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我知道了。”他艰难地开口,收拢了那几枚带着姐姐体温的钱币。

卢布和戈比,才是这个冰雪帝国里最坚硬的通行证,比贵族头衔和军官佩剑都管用。

晚餐后,安雅在昏暗的松油灯下缝补衣物,米沙则捧着一本厚厚的《圣经》默读。壁炉的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长,扭曲,像三个在寒夜里相依为命的灵魂。

陈实坐回那张原木桌前,为了不被识破,他必须尽快熟悉这个世界的文字书写。他拿起桌上那根鹅毛笔,蘸了点劣质的墨水,开始在另一张桦树皮上模仿原主的字迹。

他从最简单的字母开始,一遍遍地书写。德米特里的记忆碎片提供了基本的形态,而陈实自身的专业知识则让他能从更深层次去理解这些字母的演变规律。

“这是早期西里尔字母的形态,还保留着古教会斯拉夫语的痕迹……帝国官方文书应该就是这种字体,只是更加规范……”他一边写,一边在心中分析。

他的笔迹从最初的生涩、颤抖,渐渐变得流畅、自然。那一个个扭曲的字母在他笔下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属于19世纪的、独特的韵味。

练习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灯油快要耗尽,安雅和米沙才各自回房睡觉。临走前,米沙还走到他身边,小声说:“哥哥,早点休息,上帝会保佑你的。”

陈实摸了摸他的头,心中五味杂陈。

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徒弟弟,一个接触异教禁术的哥哥……上帝和沃洛斯,今晚谁会先敲响我家的门?

待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的呼啸,陈实再次拿起了那份《沃洛斯手稿》。

这一次,他没有感受到那种邪异的眩晕。或许是因为胸口的伤痕,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成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他与这份手稿之间似乎建立了一种奇特的联系。

他借着微弱的火光,再次研读手稿上的内容。凭借着对古斯拉夫语的专业知识,他发现了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

在主要的召唤仪式文本旁边,还有一些用更古老、更潦草的字体写下的注释。

“……森林的主人偏爱桦木与蜂蜜……沼泽夫人喜悦少女的眼泪……血脉纯化者,方能承载古神的恩赐……”

血脉纯化?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注释似乎指向了一个更庞大、更原始的超凡体系,一个与斯拉夫神话和自然之力紧密相关的体系。这让陈实感到一阵兴奋,又是一阵恐惧。

他想回家,回到那个有网络、有图书馆、没有冰雪和饥饿的21世纪。

但他也必须偿还那五十卢布的债务,必须保护好这个家,保护好那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姐姐,和那个天真地以为上帝能解决一切的弟弟。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夜空中,一轮残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冷的月光洒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磷火般的惨白光芒。

陈实将《沃洛斯手稿》紧紧地攥在手里,那粗粝的桦树皮仿佛烙铁般烫着他的掌心。

他知道,这既是通往深渊的毒药,也是他唯一的破局之法。

他必须再次尝试那个仪式。

但这一次,他不能再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