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牡丹亭

民国十六年,南京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秦淮河畔的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戏台上舞动的水袖。

赵檀知站在得月楼后台的铜镜前,葱白指尖轻点胭脂,为今夜登台的《牡丹亭》做着最后的准备。

“檀知,霍大帅家的公子来了,就坐在二楼正中的包厢里。“班主陈三爷撩开帘子,压低声音道,脸上的皱纹因为紧张而显得更加深刻。

纤纤玉指微微一顿,胭脂在指尖晕开一片绯红。

她缓缓抬起眼眸,泛黄的铜镜中映出一张精致如画的脸颊——柳叶眉,杏仁眼,唇若点朱,美人如画中镜。二十岁的年纪,已是江南昆曲界最负盛名的旦角。

“西北来的那位?“她轻声问,声音如昆山玉碎,清冷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好奇。

“正是。霍启山的独子,霍樨书。“陈三爷擦了擦额头的汗,“听说刚从德国留洋回来,在南京城不过半月,已经搅得满城风雨。你可要小心着些,这些军阀家的公子哥,没一个省油的灯。“

他一脸愁容,显然是很为赵檀知担忧,毕竟生得这般美丽的女子,任谁见了能不乱了心弦。

赵檀知轻轻地“嗯”了一声,继续描画弯弯的眉梢。

铜镜中的女子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

戏台上锣鼓声起,伴着台下的说话声。

赵檀知深吸一口气,水袖一甩,莲步轻移,撩开红布帘,登上灯火通明的戏台。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她一开嗓,整个得月楼便静了下来。

那声音如清泉击石,又如春风拂柳,将杜丽娘对梦中情人的思念尽数融合在戏曲中。

更妙的是她娇艳的面容将哀伤、思念、心痛、演绎得淋漓尽致。

台下的观众早已看得鸦雀无声,一面为杜丽娘惋惜,一面是惊叹于赵檀知的美貌与功力。

这位可是位秒人,仿佛人生就该站在戏台上,否则又怎会年纪轻轻拿下旦角一角。

二楼包厢中,霍樨书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目光牢牢锁在台上那道倩影上。

他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与满场长袍马褂的观众格格不入。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眉宇间透着军人才有的英气,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惊艳。一向从容的男人,此刻久久不能平静。

“这就是你说的江南第一旦角?“霍樨书问身旁的副官,声音低沉。

“正是,江南第一旦角赵檀知,赵老板。十八岁就唱红了半个江南,据说连北平的梅老板都称赞过她的唱功。“副官恭敬地回答。

霍樨书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台上。当赵檀知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他的曲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处缓缓敲击着节拍,眼神逐渐变得越发深邃。

戏终人散时,一窝蜂的男人的目光追着那一抹倩影而去。

美人如斯,哪个男人能经受住近在眼前的美人,各怀心思,恨不得娶回家作小妾,往后只自己独一人能够看到听到。

霍樨书没有像其他权贵那样派人送帖子到后台。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包厢里,直到观众散尽,才从容地起身下楼离开。

·

陈三爷拿着一叠带着余温的帖子来到后台,他原以为这位西北来的霍少将应当也要成为拜倒在赵檀知裙下之一。

但古怪的是,直到戏终也没霍家人来寻他。

陈三爷收回心绪,把帖子放在桌上,笑道:“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檀知你唱的是真好。”

赵檀知拿着湿帕子轻轻擦拭着脸颊,她丝毫不为所动,若想攀附权贵,何必早年吃苦学唱戏。

她慢悠悠地搁下帕子才回他,“您每日说一样的话不累?”

清冷的嗓音刺得陈三爷晃了晃头,讪讪地后退一步。

“是啊...幸好今儿相安无事,没碰上几个来惹事的。檀知,你即是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啊~”

“嗯。”

陈三爷背过身,鞋底抹了油似的往外走。

·

夜里的风吹在脸上,些许凉意。

赵檀知走出得月楼,一身素色练功服,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散在后背,素面朝天的样子和戏台上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这个时间,已经看不见几个人影在街道上晃荡。

街边静悄悄的,赵檀知垂头迈着脚步,轻盈的脚步听不见丁点儿声响。

纤细的身影拐进一个漆黑的巷子,不慌不忙地走着。

“美人儿,嘿嘿...我在这里等美人儿等了好久啊...”

一道邪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眼瞧着美人的脚步不停,来人瞬间恼怒不已。

他朝她小跑,骂骂咧咧地发飙。

“枉我日日关顾得月楼,成日成日的给你送帖子,你倒好...居然是个铁石心肠的...你好狠的心啊!“

他终于追上她,如愿把手放上她削薄的肩上。

刚松一口气,心里正在狂喜,当今夜他可以独享美人的美好了......

柔软的手覆盖住他的手背,一股强劲的力量使他束手无策,反抗不得。紧接着,一个天旋地转,那两只在他看来纤细的不能再纤细的玉臂,把他轻而易举地撂倒摁在地上。

赵檀知面不改色,冷冷一笑:“满意了?”

·

霍樨书打算乘车离开时,恰好错眼看见得月楼走出的那一道身影。

他鬼使神差地跟再她的后面,没想到跟着她的不只他一个。

高大的身影拐进巷子,他见到眼前的这一幕,只听女子轻柔却冰冷的声音传入耳里。

“若是不满意,我不介意再给你两拳头。”

霍樨书没忍住,发出低沉的笑声。

赵檀知仰头,对上他戏弄的目光,她不甘示弱地回以一张坚韧的面容。

嫌恶地拿着洁白的帕子擦拭着手,离开的脚步不带一丝留恋。

霍樨书追着她走去,难得好心情。

“赵小姐。”

赵檀知冷漠地不想回答,腹诽:天下完蛋,没几个好人。

他不放弃,“赵小姐不仅戏台上出色,台下更‘出色’啊。”

烦到不行,赵檀知停下脚步,蓦然回头。

“你也想挨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