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失落的世纪

在朝圣者(Pilgrims(1))眼里,科德角算不上什么风水宝地。“一片可怖、闭塞的荒野,”威廉·布拉德福德(William Bradford)描绘道,“尽是些野兽和蛮人。”五月花号上的一小队人马决定不在此处久留,而是向前航行,寻找冬日里的避风港。到了1620年的12月,他们到达了普利茅斯,一个“宜居的地方,”布拉德福德写道,“至少这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佳居所。”

几年前的夏天,在一次环绕新英格兰地区的公路旅行中,我也曾在普利茅斯停车,稍作休整。在波士顿附近的高速公路中,我本可以选择在戴德姆、布伦特里,或是其他地方进站停车。可是,红袜队的一场比赛在广播中突然响起,所以我继续开了下去,直到普利茅斯的出口才停下来。在一家唤做“迈尔斯·斯坦迪什”(Myles Standish)的酒品店喝上一杯之后,我被带到了威·布拉德福德汽车旅馆,据说这是旅游旺季里我能订到的最好的一处旅店了。

第二天一早,我沿着海滨散步,经过了一家经营杂烩浓汤的饭店、一处卖咸水太妃糖的店铺、一间蜡像馆,以及一座停泊在海湾中的五月花号复制品。靠海的地方屹立着一块灰色的历史标牌——即便以新英格兰的朴素标准,都算得上是十分简陋。

普利茅斯岩——1620年,朝圣者在此登陆

我环顾四周,除了大片的沥青和小到足以忽略的几块石头之外,看不到什么值得留意的景色。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位落单的健走者,正在人行道上全速前进。“打扰您了,”我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喊道,“请问普利茅斯岩在哪里?”

他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前走,将一根拇指摆在肩膀上。“你刚才走过头了。”

身后二十码(2),在人行道与海岸线之间,有一圈柱形的围栏。我走进去,来到了一处俯瞰着一座浅坑的铁轨前,坑底部有一块花岗岩,周围的湿沙上布满了烟蒂和蜡像馆的票根。这块巨石,大约五平方英尺(3)大小,中间有一道歪歪扭扭的裂痕,看上去就像是一块风化了的土豆。

几分钟后,有一家子人也来到了这里。就在他们穿过门廊时,其中的父亲对他的孩子们说道:“这便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们的目光移向铁轨的方向。

“就这而已?”

“我想是吧。”

“这,什么都算不上吧?”

“我们家后院里的石头都比这来得大!”

没过多久,门廊中便挤满了各色人等:坐巴士来的旅游团、外国观光客,还有些夏季的露营者。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们的反应可谓是大同小异,先是严肃敬仰,而后震惊,最后捧腹大笑起来。话虽这么讲,普利茅斯岩总归算得上美国历史的瑰宝。于是,旅客们还是尽职尽责地将手中的相机镜头对准了那块静止的花岗岩。

“这将会是部一等一的家庭影片!”

“是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作《普利茅斯小石块游记》。”

“依我看来,那些朝圣者的脚一定小得很。”

我走上前去,和一位穿着绿色短裤和棕褐色衬衫的女士攀谈起来。她正站在围栏外侧,拿着一个手动计数器清点着访客的人数。克莱尔·奥尔森(Claire Olsen)是普利茅斯这儿一位资深的公园管理员,她早就听惯了游客们对普利茅斯岩的失望与亵渎。“很多人来到这里,指望能够看到直布罗陀巨岩,”她笑道,“估计他们上次旅行去了那里吧。”

对于访客们提出的各种古怪问题,克莱尔也早已司空见惯了。五月花号真的撞上了普利茅斯岩吗?朝圣者们是否曾在这岩石之上欢度第一个感恩节?远处山坡上,俯瞰着普利茅斯岩的那座十英尺(4)高、青铜制成的印第安人雕像——那可是真人大小的吗?

不过,最频繁出现的一个问题是关于琢刻在岩石表面上的一串日期。游客们常常问起,为什么上面刻着1620年,而不是1492年?哥伦布难道不是在那一年到达了美洲吗?

“有的时候,他们则问,‘这里就是那三条船停泊靠岸的地方吗?’”克莱尔告诉我,“他们指的是尼娜号(Niña),平塔号(Pinta),以及圣玛利亚号(Santa María)。人们还以为哥伦布航行到了这里,把朝圣者放下船,然后便转向回程了。”

遇到这些问题,她就不得不耐心地向满脸疑惑的游客们解释,哥伦布比朝圣者早了整整128年到达美洲,他登陆的地点距离这儿有上千英里那么远。“美国人在上学时记住了两个重要的年份,1492年和1620年。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了,这便成了他们唯一所能记住的知识点,”她说道,“其他的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克莱尔得回去招待那些恼人的旅客了,我便决定朝旅店的方向往回走去,一边想着游客们千奇百怪的问题,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美国,好一个伟大却又无知到了极点的国度啊!这时,克莱尔在离别前所说的话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回到路上,穿过一片遍布着蔓越莓的沼泽地,我不断地回想着脑中无数繁杂的,关于欧洲人是如何发现美洲的各种信息。1492年,哥伦布航过碧蓝的海洋……约翰·史密斯与詹姆斯敦……《五月花号公约》……戴着滑稽帽子的朝圣者……至于那些与英国人最先接触的原住民,我自然熟知宝嘉康蒂(Pocahontas)的故事,也听说过斯匡托(Squanto)的鼎鼎大名,至于别的人物……也许,海厄瓦萨酋长(Hiawatha)?

哪怕绞尽脑汁,我也只能想出这么多了。不过是一些小学课堂里或是感恩节餐桌上听来的零零碎碎的信息罢了,还有些图画书上模模糊糊、难以辨认的黑袍修道士或是全副武装的西班牙征服者的形象。至于年份,我整整记岔了一个世纪,哥伦布在1492年到达美洲,而朝圣者则是在1600年前后才在这里定居下来。也许这百年之中并未发生多少惊世骇俗的大事,可是,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竟然如此“无知”。在许多年昂贵的私立学校和大学教育之后,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历史专业出身的我,居然沦落到了如此田地,对本国历史的了解和三年级国小生相差无几。

回到弗吉尼亚的家中后,我下定决心重温那些早已抛诸脑后的历史知识。一开始,一切似乎都进展得十分顺利,在附近的图书馆里,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大部分需要知道的内容。在草草扫过几本历史书后,我决定更深一步,阅读早期冒险家们的信件和日记。对我来说,这只是小事一桩罢了,不过我这才发现,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到朝圣者在普利茅斯登陆之间的这些年头里,发生了太多光怪陆离的历史事件,有着许多精彩纷呈而不为人所知的故事。我所受的历史教育中不单单有这么一段空白,更存在着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而却少有人知晓。

当第一个英格兰人在美洲定居时,来自欧洲其他国家的探险家和殖民者早已踏遍了美洲大陆,造访了如今美国本土48个州中的一半之多。其中享有盛名的一位便是乔瓦尼·达·维拉扎诺(Giovanni da Verrazzano)。1524年,他便造访了美国东海岸,比朝圣者们要早上近一个世纪。维拉扎诺,一位指挥着法国船队的意大利人,远远地就闻到了美洲的气息。他写道,“一种甜美的香味”,从卡罗来纳那浓密的雪松林一路飘到大海上。

靠近海岸线时,维拉扎诺便派出一个水性好的手下,让他游到岸上,和聚集在沙丘上的一小群人打个照面。即刻,这些土著人把那个法国人带到了沙滩上的一个火堆,剥光了他的衣物。还好,他们并没有将这位水手烤熟食用,而是帮他烧火取暖,一边“上下打量着他那白色的皮肤”,一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让他留在船上的同伴们好歹松了一口气。

继续向北航行,维拉扎诺来到了一处宽阔的海湾,他不禁赞美这里优越的地理条件,将它命名为圣玛格丽塔(Santa Margarita),也就是现如今的纽约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他具有前瞻性地观察道,这儿人口众多的海岸线“想必有不少价值”。到了他东海岸航行的终点站,维拉扎诺却十分失望。那里的原住民嘲弄似地向他的船队展示裸露的臀部,又把贸易商品故意放在“水流最为湍急的”礁石上。心中不快的探险家于是将这里取名为“恶人之地”,许多年后才被改名为缅因。

到了1528年,在一次返回美洲的旅途中,维拉扎诺选择在加勒比海上一座看似荒无人烟的小岛上登陆。可是,当地的土著人很快便将他捉住,“切成碎片,且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这些只言片语便是他这次惨剧现存于世的唯一记录了,其中记载道,“对维拉扎诺这样伟大的发现者来说,落得个如此的结局实在是凄惨无情。”

历史对维拉扎诺也是异常地残酷。他活着的时候可谓是威名远扬,在早期的地球仪上还能找到他那镌刻在北美东海岸的名字。而如今,他的事迹,除了纽约市那座以他命名的、横跨他曾驾船驶过的狭长水道的大桥,早已被人彻底忘却。

至于那些指挥着西班牙船队在北美大陆东西海岸同时游弋的葡萄牙航海家们,就更是无人知晓了。在16世纪,他们的足迹曾遍布东及缅因州的班戈市,西至俄勒冈的广阔地域。在1542年的一次航程中,一位日记作者是如此描绘加利福尼亚的景象,“这地方看起来富饶极了,”可是住在这里的原住民却“过着走兽般的生活。”就在同一年,西班牙征服者已经完成了北美洲内陆地带的勘察:他们丈量过阿巴拉契亚山脉的高度,在密西西比河上泛舟,沿着科罗拉多大峡谷宛转而下,也曾纵马穿越堪萨斯中部的大平原;这可吓坏了平原上的印第安人部落,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马匹,自然不知这些低声嘶鸣的野兽到底是何物。

西班牙人不仅仅只是在美洲四处探险,他们也尝试在这片土地扎根定居,他们设立的据点从里奥格兰德(Rio Grande)一直延伸到大西洋海岸。在建立现今美国领土上第一个永久的欧洲城市——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5))之后,西班牙人为了表达感谢,曾邀请当地的印第安部落一起用餐,把酒言欢,比朝圣者的第一次感恩节早了整整56年。西班牙人还在弗吉尼亚建立了耶稣会的传道部,距离后来的詹姆斯敦殖民地只有几英里。比英格兰人早到的不只有西班牙殖民者,还有许多法国新教徒。早在1564年,他们为了躲避国内的迫害,航行到佛罗里达,并在那里建立了一处定居点。而这时,绝大多数登上五月花号的朝圣者尚未出世。

我读到的关于五月花号之前的美洲历史越多,就愈发疑惑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学到过这些知识。这可不是那一团冷僻而又拗口,令我在高中历史课上昏昏欲睡的名字和日期(诸如哈布斯堡王室继承问题,或是詹金斯之耳战争(6)此类)。这可是欧洲人在美国殖民的序章,却莫名其妙地从我上学时用的教科书和我们国家的集体记忆中消失不见了。

所谓的“盎格鲁偏见”(Anglo bias)经常被认为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可这一概念也无法完全解释当代美国人的健忘。詹姆斯敦殖民地,这片土地上第一个永久的英格兰殖民地,比普利茅斯的建立要早上十三年。可是,和绝大多数的美国人一样,我对詹姆斯敦的故事却全然不知——尽管我大半辈子都待在弗吉尼亚州。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五月花号,哪怕那些新移民也对此耳熟能详,这艘船以及朝圣者们的远航在公民入籍考试中一直被考到。可是,又有多少美国人知道那三艘载着先民们从英格兰驶向詹姆斯敦的帆船叫作什么名字?或是能回忆起关于那个殖民地的任何细节,除了宝嘉康蒂和约翰·史密斯?

其实,普利茅斯都算不上新英格兰地区的第一个英国殖民地。这一名号事实上属于圣乔治堡(Fort St. George),位于现今缅因州波帕姆(Popham)——而我却对这个地方毫无印象。朝圣者们也不是马萨诸塞州最早的定居者;早在1602年,一队英格兰人就在卡蒂航克岛(Cuttyhunk)上建起了一座要塞。他们前往那里也不是为了什么宗教自由,而是寄希望于靠开采美洲擦木(这种植物据说可以治疗淋病,所以在欧洲便成了抢手货)发上一笔横财。

历史不是一场体育比赛。有时,最早到达的人反而落得个两手空空。波帕姆和卡蒂航克两地的据点很快就被遗弃了,大多数早期的西班牙和法国定居点也是如此。而普利茅斯一直坚持了下去,英国人也在争夺北美洲的竞赛中成了最后赢家,而盎格鲁—美利坚新教徒——尤其是新英格兰人——则塑造了现如今的美国记忆。从此,关于朝圣者先民们如何克服万难,用他们的虔诚和勤奋在这片土地扎根定居的故事便一传十,十传百,成了许多人耳熟能详的历史故事。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来谱写的。

但是,那些失败者的故事与经历同样重要,尤其对于早期美洲历史来说,是西班牙、法国、葡萄牙人的航行和发现推动了英国人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并最终定居下来。早先的欧洲探险家也带来了马匹、猪、烟草、刀剑、枪炮等等——当然,最致命的还是各种疾病:印第安部落对这些旧大陆带来的流行病菌毫无抵抗能力。

之所以普利茅斯像布拉德福德所说的那样“宜居”,是因为“一场异乎寻常的大瘟疫”彻底消灭了原先居住于海滨的原住民们。正因为如此,海岸线才会变得无人防御,这里的土地则都宜于耕种。在南部地区以及密西西比河谷,瘟疫留下的痕迹则更加恐怖。16世纪西班牙征服者的铁蹄横扫了这儿曾经强大到足以与印加帝国或是阿兹特克人比肩的古代文明。朝圣者,以及之后的美国定居者,所发现的并不是一片无人的原始荒野。事实上,他们登上的是一片早已受到欧洲影响的土地。

这故事还有着同样充满戏剧性,却不那么令人沮丧的另外一面。对于早先来到这里的欧洲人来说,美洲实在算得上是一片“新大陆”,到处充满了陌生感和探索冒险的乐趣。那些在夜里看上去犹如火焰一般的发光昆虫到底是什么生物?那些在平原上游荡着,长着山羊胡的“驼背牛”又是什么?就连密西西比河沿岸,现在常常被人揶揄为“飞越之地”(flyover country)的无尽草原,也令那些最先骑马穿过这里的探险者们啧啧称奇。“如果一个人在此地躺下休息,他就会彻底忘却大地的存在。”一位西班牙骑手如此称赞这片土地的广袤与平整。

最有异国情调的非那些美洲原住民莫属。哥伦布管他们叫作印度人(los Indios),维拉扎诺则称他们为大地子民(la genta de la terra),而早期的英国人将他们命名为天生之人(Naturals)。对于那些肮脏,营养不良,而又穿得太多的欧洲人来说,这些原住民显得十分魁梧,重视清洁,且总是赤身裸体。看到欧洲探险家的相貌形态,原住民们一般也都异常惊讶,忍耐不住好奇心,他们会伸出手指抚摸欧洲人的胡须,轻轻拍打衣物上的皱褶(他们一定把这些衣服当成了皮肤),或是仔细端详那些从大洋彼岸带来的贸易商品。当原住民拿起手镜时,维拉扎诺写道:“他们通常会快速看上一眼,然后大笑着把物品退还回来。”食物的交换也经常令人意外。“他们只喜爱我们带来的芥末,”一位英国人如此描述他在1602年所遇见的卡蒂航克岛民,“吃了之后,他们便摆出一副病恹恹的表情。”

当18年后,朝圣者们到达马萨诸塞时,他们所遇到的印第安人则与前面描写到的大相径庭。萨默塞特(Samoset),他们在普利茅斯遇见的第一个原住民,开口就问他们要啤酒喝。

如果说朝圣者与原住民的接触毫无戏剧性可言,今天的旅行者就更难感受到这样的经历了。抛开科幻作品不论,现如今的人们再也体验不到那种与陌生文明狭路相逢的新鲜感了。只需要登录搜索引擎,你便能找到关于另一个半球的一切信息。

翻阅着关于早期美洲的诸多记录,我发现了一个对我来说全新而又陌生的世界。如果能够亲身实地探索这片新世界,将会是一次怎么样的体验?如果我们不再把旅途的起点定在普利茅斯岩,而是将那里视为终点,又将会发生些什么?何不在第一批欧洲人到达的地方登陆,去会一会那些记载中的天生之人,在过去的历史中求索挖掘,并将那失落的记忆镌刻下来,展现给当今的世人?何不重新发现我生长的土地,这片广袤无垠的美洲大陆?

一开始的时候,我全然不知这次旅途会将我带到什么地方,或者会为我带来些什么收获。但先前所做的阅读使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游离在现代划定的疆界以及教科书中记载的时间表之外。首先,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在1492年到达这里的哥伦布,并不是第一个造访美洲大陆的探索者。和你我一样,这位航海家也是步他人的后尘,辗转而来。为了找到真正的起点,我必须将目光转向更古老的年代,以寻找史上第一位航过碧蓝的海洋,在此登陆的欧洲人,比1492年还要早上许多,许多。


(1) “朝圣者”通常指定居在普利茅斯(Plymouth)殖民地(今美国马萨诸塞州普利茅斯)的早期欧洲移民。与清教徒(Puritans)类似,朝圣者亦信仰新教加尔文宗(Calvinists)。然而,由于认为英国教会无法满足其标准,朝圣者因而选择远渡重洋,来到北美大陆组成新的教会。通常认为,朝圣者属于清教徒中的分离主义者。

(2) 1码(yard)约合0.91米。

(3) 1平方英尺约合0.093平方米。

(4) 1英尺约合0.3米。

(5) 佛罗里达州东北部港口城市,美国最古老的城市。

(6) 1739到1748年间英国与西班牙因贸易纠纷爆发的武装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