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乔又泽请假回了家,孟荣接到电话要去邻市喝喜酒,蛋糕店只能交给孟悄悄打理。还好春节将至,本市中的不少外地人回了老家,再加上天气寒冷,愿意出门的人渐少,所以店里的生意,即使孟悄悄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
今天店里照样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穿得严严实实的,还用一条围巾把自己的脸遮去大半的女孩坐在角落里。那个女孩叫了个芝士蛋糕和一杯热巧克力,却没怎么动过。
也许又是陈与均的粉丝,孟悄悄没有太在意,她得趁着现在的时间为决赛做准备。她打开视频,开始对着视频进行模拟练习。
云真曾经告诉过她,对于一个优秀的配音演员来说,听力和表达能力一样重要,要能精准地捕捉到一段台词中角色的情绪,并别无二致地将其复述出来,换句话说,就是模仿。
孟悄悄还记得陆寻对她的点评,她的基本功不好,又欠缺表演能力,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突击。她特意找来了许多台词非常好的经典作品练习,一遍遍模仿。
孟悄悄选的视频片段是早年前的一部电影《我的父亲母亲》,她一遍一遍地练习,到最后,已经能完美复制出演员的声音和语气。但她始终觉得不对,在她的复述声音里面好像缺了点什么。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一举一动全然落在那个角落里的女孩子的眼里。
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女孩子紧紧地盯着孟悄悄的一举一动,当她发现孟悄悄就这么做复述练习做了两个多小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她忘了自己全副武装,把脸上的围巾一扯,几步走到孟悄悄面前,道:“你这样是没用的!”
孟悄悄被突然出现的女孩子吓了一跳,等她看清了对方的脸,更是惊讶。
来人竟然是吴语徽。
孟悄悄愣愣地看了杏眼圆瞪的吴语徽一会儿,迟疑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吴语徽也愣住了,顺着孟悄悄的话说道:“你也好。”
可吴语徽马上反应了过来,她在干什么?她可不是来和对方打招呼的啊!上次比赛的时候,她已经能感觉到陆寻对真真的特别关注,再加上,真真那天的表现的确十分抢眼,她才会难得走走后门,查到真真的真实资料,来这儿刺探军情的。
她本以为孟悄悄是天赋异禀,可见孟悄悄像蜗牛似的慢吞吞地练了这么久“别人的东西”,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吴语徽甩甩头,凶巴巴地说道:“如果仅仅靠复制粘贴就想打败我,那你太天真了!就算你练习一千次一万次,你得到的也永远都是别人的东西!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输给你的!”吴语徽说到这里还不甘心,挥舞着拳头,信誓旦旦地吆喝道,“吴语徽必胜!”
谁知,孟悄悄还是没什么反应,吴语徽碰了个软钉子,满腔的壮志豪情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悻悻地放下手:“你给点反应好不好?你这样,我会很尴尬的!”
孟悄悄想了想,说道:“你刚才说我练习得再多也是别人的东西,我的确也觉得有点怪,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当然啦!虽然模仿能力对配音演员来说很重要,但你的模仿在形不在神。光还原别人的声音是没有用的,难道你打算顶着别人的声音去配音吗?在你刚才的练习中,你根本没有把握到人物台词的张力,就是不够细腻,没有灵魂。”
见孟悄悄点头,吴语徽又道:“模仿对于配音演员来说,是一个吸收经验的方式。在模仿的这个过程中,他可以取长补短,同时做素材积累。好的配音演员和好的演员一样,他们的脑子里永远有一个素材库,这样他才可以在每次表演的时候,从素材库里面挑选出与当下最为匹配的情绪来完成表演。所以,你要做的根本不是模仿,而是记录,明白了吗?”
孟悄悄恍然大悟,难怪她刚才怎么都找不着感觉。
“谢谢你。”孟悄悄的语气非常诚恳。
“哼,我告诉你,我……”吴语徽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刚才是不是指点了自己的对手?该死,这不是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啊!
吴语徽懊恼极了,可一想到孟悄悄也没做什么,刚才一直是她在嘚吧嘚吧,也不好乱发脾气。她只好瞪孟悄悄一眼,跺着脚跑走了。
周旭赶到吴语徽约的咖啡店时,吴语徽正坐在座位上打游戏。她的手指疯狂地敲着手机屏幕,口中狠狠道:“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周旭觉得好笑,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后,才走过去坐下来。他深知吴语徽的脾气,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她,等她把那局游戏打完。
还好,吴语徽赢了游戏。
于是,周旭心中要哄吴语徽高兴的难度下来了那么一点儿。
他适时地将热巧克力推到吴语徽面前:“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先喝杯热巧克力吧。”
“不要,已经喝饱了!”
周旭故作惊讶地挑起眉:“除了你们公司和这家的热巧克力,你居然还能喝其他地方的热巧克力喝到饱?”
吴语徽没好气地瞪着周旭,周旭笑了起来,不再逗她。
“你不是说你要去真真那里刺探军情吗?怎么样,你的对手还让你满意吗?”
“她的底子很差,连练习的方向还要我告诉她。她只不过是有点天分罢了。”
周旭观察着吴语徽的表情,轻笑:“哦?只有一点吗?”
吴语徽撇嘴:“好吧,比一点多一点。你上次不是也看了她的复赛吗?你觉得她和我,谁厉害?”
“你。”
“真的?”吴语徽双眼放光,显然是因周旭这句话,心情大好。
“当然是真的。”周旭揉了揉吴语徽的头,正色道,“好了,你不是约我出来,让我陪你做作业吗?”
被周旭这么一提醒,吴语徽委屈地拿过书包,周旭从中拿出一堆书,推到吴语徽的面前。
“好好学习吧,高三生。”
吴语徽不得不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前段时间,她为了准备比赛已经落下不少功课了,而高考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配音的工作并不是她放松学业的借口,更何况,如果没有好的分数,她理想中的学校根本上不了。
吴语徽摊开课本,朝周旭眨了眨眼睛:“周老师,今天补哪门呀?”
“地理。”
吴语徽的脸一垮:“我讨厌地理。”
“吴同学,偏科不好。你可是要成为国内顶尖配音演员的人,所以,你得全面发展。”
吴语徽被周旭逗笑了,乖乖地打开课本,听他为她讲解起来。
她把脑袋支在胳膊上,入神地听着周旭给她讲解课本。周旭的声音温和又好听,简直比冬日里的太阳还要让人觉得温暖。尤其是,周旭的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味,每次她闻到,都会觉得无比的安心。
突然,脑袋被人敲了敲,吴语徽回过神来,埋怨地瞪着周旭:“你干吗?”
“你走神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啊。”吴语徽心虚地捋了捋头发,忽然来了兴致,“周旭,你为什么这么全能呢,又会看病救人,又什么都懂,还能给我补课,你怎么会这么厉害的?”
周旭的耳朵偷偷地红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真这么觉得?”
“当然啦!”吴语徽肯定地点点头,“在我心中,你可是只比陆寻差一点点的男人!”
周旭的笑容淡了下来。
这世上的事,岂能皆尽如人意。既然这世界有光,就会有追光者的存在。
“对了,陆寻最近在忙什么呢?”
周旭一愣,吴语徽这么一问他才想起,他似乎有好几天没有和陆寻联系了。
晨光乍破,浮起氤氲的白雾。
白雾朦胧中,一个冷冰冰的男人站在空荡荡的长街尽头,像个亘古存在的神明。
朝霞努力穿透雾气,照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昏黄、温暖的光晕。那光淡化了他身上的些许冷意,让他有了一丝人气。
渐渐地,街上开始有了早起晨跑的人们,每个经过男人身边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只见男人容貌俊美,脸色苍白胜雪,黑发黑眸,衣服上有被雾气晕湿的痕迹。
这个冷漠如雕塑的男人,正是陆寻。
事情要从前天说起,陆寻并没有按照神秘人的指示把钱送到信中嘱托的地点。对方果然惊慌失措,再次发来一封电子邮件。仿佛害怕陆寻不相信其信中所说,对方便一股脑儿地给出了新的线索。据对方所说,放火的凶手要针对的其实是陆风,陆可只是一个无辜的替死鬼。对方还说,他有能让凶手定罪的关键证据,然后,再次约陆寻交易,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证据。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
对方已经方寸大乱,这已经是最好的时机。陆寻来到双方约定的地点,等待对方来交易,可这次他却失算了,他等了足足一个晚上,对方都没有出现。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陆寻决定离开。他没有回家,而是驱车去了郊外的墓园。
今天,是陆可的忌日。
陆寻提着一袋冰激凌、一束花来到陆可的墓前,不意外地发现墓地上早有一束茉莉花。这些年来,不论他来得多早,一束茉莉花都会比他先一步放在陆可的墓前,年年如此。会这么做的只有他的父亲或者母亲。
这些年来,他们从来没有碰到过对方,想来是彼此刻意避开的。
陆寻在陆可的墓前蹲下,他看着冰冷的石碑上刻着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淡道:“陆可。”
陆寻拿出一个冰激凌,放在陆可的墓前,道:“你喜欢的冰激凌。”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墓园的风声呜咽。
陆寻不知道别人家的哥哥是怎样的,但他也知道,他并不算个好哥哥。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男孩,但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每天忙于学习、运动、看书、画画等,时间永远排得满满当当的。偏偏陆可喜欢黏他,总是哭闹着企图让他心软,让他陪她玩,但他向来冷漠无情,他甚至不会哄她。所幸她聪明、乖觉,发现她的眼泪对哥哥起不了作用,她自然会将眼泪收起。
偶尔陆寻也会买陆可喜欢吃的冰激凌给她,拿到冰激凌后,她便会很快消气,什么难过都不记得了,独独记住了哥哥的好:给她买冰激凌。
过来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不小心撞了陆寻一下,他才从过往的记忆中回过神来。那个满脸胡子的清洁工低垂着头,局促地向他道歉,他面无表情地表示没关系,清洁工才步履蹒跚地离开。
陆寻看着陆可的墓碑,眼神冰冷:“陆可,等着,哥哥会让那些人给你陪葬。”
陆寻从郊区回来,已是华灯初上。
灯红酒绿的夜色从车窗外一闪而过,陆寻却没有动容。
街边的一间名为“旧时光”的私人影院引起了他的注意,尤其是贴在影院门口的一张海报——那是陆可最喜欢的动画片。那部动画片来自意大利,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很难找到片源,想不到他居然会在这里看见它。
陆寻立刻停车,打算把那部动画片的DVD买回去。他缓步走进旧时光私人影院,老板是一对老夫妇,两人是电影发烧友,收藏了很多正版老片子。影院门口贴的那张海报上的动画片,他们的确有。
但对于陆寻提出的购买请求,老夫妇婉拒了,他们认为电影应该是和大家一起分享的,而不是独占。老夫妇告诉他,现在盲人观影厅正在播放这部动画片,如果他有兴趣,可以现在就去听。
盲人电影院主要是通过第三者将电影的内容描述给盲人朋友,让他们感受电影中的画面,让他们即使不用眼睛,也能明白电影中的情节,感受电影给他们带来的震撼。
这对讲述人的语言要求非常高,如果他不能绘声绘色地将电影的内容描述出来,那效果绝对会大打折扣。
陆寻循着声音走进放映厅中,厅中关着灯,隐约可以看见几个人坐在其中。银幕上播放着的果然是那部意大利动画片,而那个正在描述电影画面的女音,他很熟悉。
孟悄悄。
那个正坐在银幕前面,手持话筒认真说话的女孩,正是孟悄悄。
陆寻并不去打扰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他缓缓闭上眼睛,让世界陷入黑暗之中,只靠听来重温那个故事。
随后,响起的是干净的女音。
“这是一片雪地,雪地空旷而寂静,一个人都没有。一个女孩儿慢慢地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袍,红色是炽烈的,那是盛夏的太阳照在皮肤上的颜色。她一步一步地走进雪中,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排孤单的脚印……”
话筒通电导致的窸窸窣窣的电流声、轻缓温柔的女声交织成一支安眠曲,慢慢击溃了陆寻清醒的意识。在这一刻,连日奔波的疲累不留情面地朝他袭来,很快将他送入了梦乡。
电影放完了,孟悄悄起身向那些认真听她讲完故事的盲人们鞠了一躬。盲人们慢慢退场,孟悄悄则负责清场。
自从上次吴语徽指点了她之后,她特意在网上查了下,发现了这间私人影院,知道这里有全市唯一的盲人电影院,所以,她专门过来,一是,想要锻炼自己的表达能力;二是,也算做做义工。
这时,孟悄悄发现最后一排坐着一个人。那人坐得笔直,气质凛冽如冰雪,头却低低的,还偏向一边。他整个人隐于黑暗之中,看起来,应该是睡着了。孟悄悄从台上看去,觉得那人她有些熟悉,不过,更多的却是尴尬。看来她得继续努力,争取下次讲故事的时候,别把人给闷得睡着了。
她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先生……先生,不好意思,我们的电影已经讲完了。”
陆寻听到动静,缓慢地睁开眼睛,眼底有一瞬间的迷茫。
孟悄悄却是一愣,心想:怪不得她觉得这人有些熟悉,有这样气质的人,她这辈子见过的也只有陆寻一人了。
陆寻迷茫不过一秒,眼底瞬间恢复清冷,表情冷漠地看着孟悄悄,宛若一尊冰雕玉琢的美人雕像。
孟悄悄被陆寻的眼神看得慢慢低下了头。没想到,她第一次做义工,却把观众给说得睡着了,她感到羞愧不已。半晌后,她咳了咳,略尴尬地说道:“对不起,电影没讲好。”
“其他人也睡着了吗?”
“啊?”孟悄悄一时没跟上陆寻的脑回路,道,“其他人没有。”
“那你为什么认为是你的问题?”
虽然陆寻这话没头没尾的,但孟悄悄瞬间明白了陆寻的意思——如果其他人都没有睡着,那你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找问题,而不是在睡着的那人身上找问题?孟悄悄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形成自我责备的惯性思维,让她凡事都喜欢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对不起……”孟悄悄习惯性地说对不起。
“以后不许说对不起!”陆寻冷冷地打断孟悄悄的道歉。
孟悄悄也不跟陆寻争辩,她静静地看着陆寻五官精致的脸,问道:“好,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听得睡着了?”
“你讲解得有问题。”
纵然孟悄悄心性平和、宽容大度,也快被陆寻给气笑了。所以,陆寻这是在玩她了?还是在跟她开玩笑呢?
陆寻冷眸看了孟悄悄一眼,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里在想什么,他冷声道:“盲人的听力比你想象中的要好,电影中的有些转场你没必要再解说一遍,那样反而显得画蛇添足,但遇到复杂的场景,你可以展开讲一下……”
孟悄悄乖巧地点点头,一副虚心接受、洗耳恭听的模样。
慢慢地,孟悄悄越听越认真,陆寻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讲解时的漏洞,让她如醍醐灌顶,难怪她总觉解说时有些奇怪,陆寻的一番话就像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
昏暗的灯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孟悄悄的头发泛着黑亮的光泽,显得毛茸茸、细细软软的,不知从哪来的风将她的发丝吹动,时不时扫到陆寻的脸上。陆寻的表情还是冷漠如冰雕,心底却被那发丝扫得微微发痒,就像一片羽毛,一下一下撩拨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