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们苦心等待许久的,往往只是一次擦身而过

一个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银幕中的那个老人。

——光线昏暗的木屋里,老人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男人的手中捏着一块布,手边放着裹着布的海绵。他用两块布轻轻地互相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人坐在床边,怔怔地望着窗外还没有亮起来的景色,然后,他用颤抖的手拿起放在床头的烟和打火机。

男人用手按着打火机,先在桌上拖了一阵,然后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再轻按打火机,发出“啪”的一声响。

——老人抽着烟,他的脚漫无目的地在地上摩挲着,直到他找到他的拖鞋,然后他的脚穿进拖鞋里去。

男人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脚在地上摩挲着,然后用脚穿进一双拖鞋里。他随着老人的步伐,在一块木板上走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老人走到门前,打开门,他看见远方一望无际的大海和盘旋在天际的海鸥。

男人双手搅着一桶水,发出汩汩的声音,然后他拉抻着布条,声音干脆,就像海鸥拍打着翅膀。

——老人走出木屋,双脚踩在铺陈在地的碎石子上。他沿着这条路,步履蹒跚地走向大海深处。

男人穿着皮鞋,在碎石子上碾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的步伐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仿佛终究会被大海吞没。

……

男人关上灯,走出电影拟音室。

秘书亚澜看见自家Boss走出来,赶紧迎上去,将眼镜递了过去。

即使成了陆寻的秘书已一月有余,亚澜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这个男人的美貌所惑。

陆寻长着一张由上帝精心雕刻的脸,脸部轮廓分明,皮肤白皙无瑕。在灯光的照射下,他散发着温润光泽,偏偏总是冷漠如霜,犹如一块澄澈的冷玉;黑眸冷冽深邃,望一眼,静寂之中仿佛有寒冬腊月天的纯白大雪落下,恍惚之间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梅的冷香。

整个人的气质冷峻,如高岭之花。

陆寻从盒子里取出一副眼镜,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镜片。那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他抬手把那副金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他的容貌顿时如被封印了一般。此时,陆寻虽然还是眉清目秀的,却不复美人之貌。

该死的眼镜!亚澜表面微笑,内心吐槽。

“下班。”陆寻拿起搭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去。

深冬的夜有些萧索。

一辆崭新的白色卡宴驶入街道,狭窄的道路让它不得不减缓速度。街道两旁的每家店铺前都摆放着自家的招牌,这个片区的店面大多是做饮食生意,装修多以低调文艺的风格为主。整条街上人流量不是很大,有些冷冷清清的。

卡宴在街角的停车区停好,车门被打开,陆寻从车上下来,他把那件黑白条纹的西服穿上,西服修身,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他伸手推了推眼镜,周身的高冷气质扑面而来。

陆寻低头看了下手机确认地址,然后朝着街道里面大步走去。

陆寻到达周旭发来的聚会地点时正是八点十分,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这是一间藏匿于饮食街道中的小清吧,装修风格保持了这条街一贯的文艺风格。陆寻一推开门,就看见这间店的老板——一个年逾四十的大叔。老板正抱着一把吉他坐在台上,自弹自唱《花房姑娘》。陆寻推开门,裹挟着一股寒风进来,老板似是被他的容貌气质所慑,竟忘了继续弹唱。

陆寻往清吧里面走,余光里看到一个娇俏的少女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堪堪要落入他的怀里时,却硬生生被他身上骤然升起的冷冽气息给逼停。

陆寻稳稳地站着没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女。吴语徽挤出一抹笑容,露出甜甜的酒窝,企图用撒娇来暖化对方身上的寒意。

吴语徽身着一条款式简单的背带牛仔裙、一件白色T恤,青春洋溢。她仰着头看他,娇气地埋怨道:“你怎么才来呀?我们等你好久啦。”

“好了,语徽,先让人家陆美人坐下吧。”周旭的笑容一如既往的从容优雅。他身为陆寻的唯一好友,有着时刻拯救好友于水火的超高觉悟,虽然也许人家并不需要他拯救。

见陆寻坐下还是没说话,吴语徽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问道:“周旭,为什么你总是叫陆寻‘陆美人’啊?”

“你把他的眼镜摘下来看看……”周旭眉头轻挑,笑道。

“有部电影的导演找了我,我刚在棚里做拟音。”陆寻冷淡地打断周旭的话,然后转向吴语徽,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陆寻是动画导演,也是一名拟音师。有时候,一些大导演如果拍了什么想要冲击国际奖项的电影,会找他做后期的拟音。

吴语徽闻言,有些生气,道:“我难道不能在这儿吗?”

吴语徽是陆寻任职的“LD”配音公司总裁吴天的千金。虽然她才十七岁,但她六岁出道,进入配音圈,已经配了大大小小上百部影视作品,也算是出道十几年的配音“老前辈”。她说起话来自有一派气势,可惜的是,她初中时患上哮喘。为此,对她百般宠爱的周旭在美国攻读脑科时特意兼修了呼吸科,回国后,成了他们医院里为数不多的跨科室医生。

陆寻没有说话,只冷淡地看了周旭一眼。周旭和陆寻是多年的好友,自然能看出陆寻眼中的不善和质问。

“是我带语徽来的,她差不多可以出院了,我正好带她出来透透气。”周旭连忙解释道,他刮了刮吴语徽的鼻子,“忘了我和你说过什么了?乖乖坐好。”

“知道啦,周医生。”吴语徽吐了吐舌头,却十分听话地回到角落的位置上坐下,一双杏眼却始终留在陆寻的身上。

周旭扭头看向陆寻:“怎么样,回国有一段时间了,还习惯吗?”

“还好。”

周旭看着陆寻千年不变的冷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虽说陆寻这十几年一直独自生活在海外,换成其他突然回国的人,不适应国内的生活是很正常的,但陆寻是正常人吗?

周旭就没看到过陆寻想要做某件事时,最后做失败过。

“陆寻,你好狠心啊。”这时,吴语徽插嘴道,她撇着嘴巴的样子看起来无比委屈,“要不是我爸亲自请你,你还不打算回来,是吗?”

“该回来了。”陆寻神色淡淡,说道,“这儿毕竟是我的家。”

虽然这个家已经支离破碎,但是,这里还有很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周旭揶揄道:“我还以为你是冲着LD副总裁的那个位子才回来的。”

陆寻还没说话,吴语徽就替他辩护道:“陆寻才不是那种势利的人!LD本来就是他的,我爸说了,只要他想,总裁的位子都可以给他!”

周旭无奈:“我这才开玩笑说了一句,你就回了我这么多句。”

吴语徽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喜欢陆寻,当然要帮他啊。”

周旭微笑着看她,不再说话。

吴语徽被周旭深沉的眼神看得莫名有点心虚,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错开那复杂的眼神。

“陆寻,我听江老师说,他向你推荐了我做《动画制作人》的女主角,但你拒绝了,为什么?”

陆寻早料到吴语徽出现在这里是没那么简单的,道:“不合适。”

吴语徽气道:“你总说不合适不合适,那你说,什么才叫合适?”

“你其实知道,又何必问我?”

“《动画制作人》中的牧禅是一个从小没有父母、四处流浪长大的女孩。画画是她唯一的兴趣,可她的画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因为她缺乏爱,所以,她的画画得再好,也缺乏温度,但是她身上有的,是其他人没有的鲜活。她倔强、野性,像长在山崖边上的草,有着非常强大的生命力。而你,是温室里的花朵。你和她没有共鸣,所以,你不适合。”

吴语徽涨红了脸:“我是新生代里面最成熟的配音演员了,没有人比我更优秀!”

“但这跟你能不能配牧禅的音有什么关系呢?”陆寻的表情漠然。

吴语徽没想到会被自己喜欢的人这样打击,这让她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精致可爱的脸憋屈地皱成一团。

“周旭!”吴语徽跺着脚,委屈地寻找帮手,“你都不帮我!”

周旭无奈地拍拍吴语徽的肩膀,笑道:“好了,不要生气了。”

“我懒得和你们说,走了!”周旭不痛不痒的安慰并不能让吴语徽消气,她凶巴巴地撂下这句话后,挎着她的小包气势汹汹地走了。

周旭一脸无奈地拿起她落在沙发上的衣服和自己的包,没好气地看着陆寻,对方却对他的无奈置之不理。

周旭叹口气,站起来,穿上外套准备离开。

周旭走了一段,才听到身后冷冷的声音穿过四周嘈杂的莺歌燕语,在他的耳畔清晰地响起。

“不是要给我接风?”

周旭转过身来,异常坦荡地看着陆寻。陆寻的表情波澜不惊,手指摩挲着酒杯,就好像刚刚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般。

“你走吧。”

周旭笑了,转过身,摆摆手,走得潇潇洒洒。

陆寻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饮料,便起身去买单,却被老板告知周旭离开时已经付过了。

是了,他不该忘记,周旭是个面面俱到的人。

来时陆寻将车停在露天停车场,在上车之前,他站在路边先点了一根烟。

这时,不远处传来骚动声。

一个穿着宽大羽绒服的女孩拦在一辆轿车前面,看似是司机的人正大声喊着让她不要耽误他做生意,可她也不知是不是听不见,就是一动不动,甚至连句话都不肯说。那司机似乎急了,用力推了那女孩一把,女孩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手背上蹭出擦痕,隐隐有血丝渗出来。

陆寻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有路人在窃窃私语,陆寻的听觉天生敏锐,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姑娘是不是有毛病?”

“我看她就是吃饱了撑的!你说她叫个滴滴,哪儿那么多事儿啊?不就是驾驶座上安全带的卡扣坏了吗?她居然让人司机把车拖去修。人家师傅还要做生意的,会听她的才有鬼了。”

“就是,不就是个安全带吗,大惊小怪啊!”

这时,司机的声音传来:“我说这位小姐,你怎么样才肯放过我?我上有老,下有小,要挣钱养家的,你要不去投诉我好吧?我求求你了,你让我走吧!”

女孩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举起自己的手机,一下一下地指着手机屏幕,上面写着“去修车”三个大字。

陆寻敛眉将烟灭掉,拉开车门打着方向盘驶上车道,而那辆滴滴车正好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摇下车窗,对着那个司机冷声道:“麻烦让开一下。”

那司机被陆寻冷酷无情的眼神一盯,心里有点发怵。司机终于认输,当着女孩的面拨通了拖车的电话,一脸无奈地求饶道:“小祖宗,算我怕了你了,我现在去修,行了吧?满意了吧?”说完,司机就把车开到路边停好,给陆寻让出道来。

女孩点点头,默默地将手机收起,又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两百块钱塞到了司机手里,这才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开。

围观人群散去,道路终于空了出来,陆寻重新启动车子。女孩经过他的车旁时,突然停下来,弯着腰把手机屏幕给他看,上面是:“谢谢你。”

女孩背对着月光,陆寻不太看得清楚她的脸,宽大的羽绒服挂在她身上晃荡着,让她像个没有灵魂的骷髅。

“他们太吵了。”陆寻冷冷道。

白色的车子与女孩擦身而过。

孟悄悄回到家时,灯亮着,她张了张嘴想叫父亲,却想起现在的她还说不了话。她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睛,徒劳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心情有些沉重。

而这时,另一个声音自她耳边响起:就算以后都说不了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让孟悄悄的眸光更黯淡。

父亲不在家,孟悄悄有些奇怪,父亲并不是一个喜欢浪费电的人。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灯才发现自己满身狼狈,膝盖、手背上一大片血痕。她拖着受伤的腿慢吞吞地走到客厅,从电视柜中取出医药箱,为自己简单地处理了伤口。

孟悄悄将医药箱放回去的时候,看见角落里的那本相册。她摩挲了一下相册封面,还是拿了出来,坐到沙发上翻看起来。

相册里原本装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可现在照片中所有关于母亲的都被剪掉了。孟悄悄对此习以为常,四岁以后,她就没在家中看见过母亲的照片了。她继续往下翻,照片里的那个小女孩随着她的动作慢慢长大,那小女孩上了幼儿园,上了小学……

忽然,孟悄悄的动作一顿。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残缺的照片,又快速地往后翻了好几页,在发现后面的照片也都无一幸免后,她猛地起身。膝盖上传来了火辣辣的痛感,可是她已经顾不上了,抱着相册就往外走。

玄关处传来声响,原来是孟荣回来了。孟荣手里的钥匙还没放下,看见孟悄悄便问道:“你不是早发微信跟我说你坐上车了吗,怎么现在才回来?”

孟悄悄看见父亲脚上踩着的人字拖和冻得通红的脚趾,立刻明白父亲应该是收到她的信息又见她久未归家后,便出门找她了。

这个发现让她有些心酸。

谁知,孟荣看见她怀中抱着的相册,脸立刻沉了下来。

“不是和你说过吗,没事不要看相册。”

孟悄悄翻到相册的某一页,指着上面一张被剪去一半、剩下彼时在上小学五年级的自己的照片,她吃力地张嘴想说话,说出来的声音支离破碎,却还是固执地问:“云……真……照片……呢?”

看着女儿这样,孟荣的心里有点闷闷的,很难受。

孟悄悄出院没多久,现在还在做声带复健,医生说她不能受到刺激,孟荣便自作主张,替她剪掉那些可能会让她不高兴的照片。可现在看来,他的自作主张似乎起到了反作用。

孟荣嘴硬道:“逝者已矣,那些照片你留着也没有用。”

孟悄悄看着父亲,无法开口质问父亲的感觉让她十分痛苦。她心中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找不到突破口,似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烧起来。

原来不能说话的感觉是这样痛苦的。

孟悄悄偏不肯屈服于这种痛苦,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发声,可发出的声音沉闷又扭曲:“剪……就……不……存……在?云……真……还有……妈……妈……”

竭力发出声音的孟悄悄让孟荣心痛,可当他听见“妈妈”这个词的时候,瞬间失去了理智,暴躁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便斥道:“我说过,不要再提那个抛夫弃女的女人!她不配做你的妈妈!”

孟悄悄对提到母亲一词时父亲的失控已经习以为常,但她攥着相册的微微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

孟荣看着孟悄悄这副模样,心里更加难过:“你在乎你的妈妈、在乎云真!可是,你有没有在乎过你自己、在乎过我?”

孟悄悄的鼻子一酸,可她强忍着,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从住医院到现在,一直是父亲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半年没见,父亲看起来苍老了不少。他明明是那么不善言辞的人,却为了她忙前忙后。她知道,这半年来,父亲的日子一定也不好过。母亲离开后,她是父亲唯一的亲人了。

孟荣不愿意再说这些,他放缓了语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觉得是你害死了云真。可那不是你的错,那是意外,天灾人祸这种事情,谁都料不到。”

孟悄悄闭上眼睛,她下意识地将所有推脱的话排除在耳外——她没有开脱的资格。她深吸一口气,情绪慢慢地平复了下来,等她再睁开眼睛时,眼底是一片冷静。

她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固执。

她无声地告诉她的父亲:是我的错。

孟荣心痛地看着孟悄悄拖着身躯回到她自己的房间,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腿受了伤。这让他懊恼起来,她那硬脾气,恐怕是随了他。

他想和孟悄悄好好说话的,在她昏迷的那半年里,他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女儿醒了,他要当一个多关心她、多照顾她的好父亲。可是,为什么真到两人相处的时候,他还是做不到呢?

孟荣丧气地跌坐在沙发上,一脸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