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剃头李

“大人,实在是没办法了,黑鹞子把什么刑都用上了,杨老儿十根手指头都打进了竹钉,竹刺都从指头边露出来了,可这老东西确实是硬骨头,一个字都不认,鹞子指挥使只能拿着他的烂手压了印,老祖宗说您模仿字迹天下一绝,让您来写他的口供。”

“义父还说什么了?”

“老祖宗说赈灾时少了的银子,把几个边军军仓的精粮换成陈粮的事儿,还有张尚书儿子强抢民女打死那民女一家人的事儿...最重要的还是在皇子身前妄议朝政,刚好借此机会敲打敲打三殿下。”

“哦,还有最近那死的蹊跷,皮都让人剥了的几位大人,也推在杨老儿身上,就说是他养了超凡的死士。”

这事儿曾显也知道,已经死了两位三品和一位二品的大员了,每人死状都极为诡异,就连神通广大的黑鹞子都没什么头绪,刑部侍郎因为破不了案被下了刑部大狱,但接替他的人依旧找不到线索。

曾显提起笔说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过一个时辰来取便是。”

模仿笔迹这点他确实是一绝,早年还是个穷秀才时,他就曾仿古人真迹来卖,靠这个攒了不少盘缠。

“等等。”曾显叫住了这一身黑色烫纹皮甲的黑鹞子,吩咐道:“把剃头李唤来,有些乏了,刮了脸和背再写。”

“曾大人...明日还要继续会审,明晚这案子的折子就得上皇上的桌子了...要不这剃头的事儿,等明晚小的亲自给您把剃头李带来?”

见这黑鹞子有些犹豫的样子,曾显不耐烦地说道:“莫要担心,我知道厉害,误不了时辰。只是我现在心有些烦躁,写不来,叫剃头李刮刮脸和背,舒舒心而已。”

这要求并不过分,黑鹞子点了点头,翻出了窗。

城中姓李的剃头匠多了去了,曾显并没有说哪个剃头李,但这城中技艺卓绝到达官贵人都指明要的绝活儿剃头匠,也就东城李二那家小铺子了。

黑鹞子之前也听同僚提过,说那剃头李刮脸刮背都是一绝,每次结束时他那独特的跳三刀绝技更是让人爽到失去知觉。

听的时候他也觉得有些玄乎,想去一探究竟,只不过他是捉刀为生的人,最不习惯的就是有人拿着刀刃在自己身上比划,所以也就从来没去过。

已经是这个点儿了,黑鹞子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剃头的给叫起来,但从门缝看去,院子里竟然亮着一盏孤灯。

“门没锁,客人进来便是。”

“你能听到我?”黑鹞子有些惊讶,他也算武学中的好手,做了皇家的鹰犬监视百官后,轻身功夫更是了得,一个剃头的竟然能察觉到他?想到这里,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笼住了全身,手则是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之后他推门进去,院子里除了几个空空的躺椅,就只有一道端坐的背影。

“客人莫要见怪,我们这种剃头匠,客人动静最是听的仔细,一哼一嘘的发声不同就说明了很多事,要么就是客人疼了,要么就是客人爽了,所以耳力异于常人,客人可是要剃头?”那剃头李边说边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颇为年轻俊秀的脸。

黑鹞子精神仍旧紧绷,问道:“怎么夜这么深了还不睡?”

“客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剃头李痴痴的笑起来:“想必客人是第一次来了,好叫客人解惑,只因我刮脸刮背能安神的名声传了出去,所以多是达官贵人深夜睡不着了来请我去伺候,这正是赚赏银的好时机,我个卖手艺的怎么敢睡了?”

结合同僚的推荐和曾显的吩咐,这剃头匠说的确实无懈可击,黑鹞子心里升起来的那股警觉这才消了。

“那么客人是要剃头?还是说全活儿?”剃头李边说边起身,招呼起了黑鹞子。

“曾府的曾侍郎有些烦闷,睡不着,要你去替他起个全活儿,我叫了马车,你快些收拾。”黑鹞子呼哨一声,门外早有手下替他备好了马车牵了过来。

曾府,书房。

剃刀柔柔地划过曾显的眼皮,带来的奇痒让曾显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剃头李握刀的手却异常的稳,刀锋折返再度拨弄着刚刚划过的区域,痒痒止住了,同时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眼皮处传遍曾显全身,他忍不住轻轻哼出声来。

“可是小的手重了?”剃头李手上不停,轻声问道。

“没有,不碍事,另一只,另一只!”

待到刀锋洗眼结束,曾显堂堂七尺壮年男儿的身子已经软的跟棉花一样了。模模糊糊中他只感到剃头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便知道这是要刮背了,撑起软乎乎的身子趴在了书房的客床上。

刀锋在他背上游走,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汗毛立起来然后被刀锋扫过,先是止不住的瘙痒,然后就是冰冷的刀锋轻轻拂过,好似有几个新选的小妾在围着他用雪白的嫩手替他抓痒一般。

刀锋再度掠过,曾显忍不住呻吟出声。

剃头李忽然出声:“曾大人半夜睡不着,可是因为诬陷自己的恩师杨大人,心里不好受?”

这种朝堂密事他一个剃头的又是如何知道的?

曾显听了如坠冰窟,想要厉声喝问,却发现自己除了哼哼唧唧,已经发不出其他声音了。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但剃刀刀锋扫过他的后背,又是一阵奇异的酥麻,直接刺入了他大脑深处,竟然让他爬不起来。

“曾大人,别费劲了,小的从你背后剃了十二根细筋下来,再给你两个时辰,你也爬不起来的。”剃头李用剃刀挑起几根细细的东西,在曾显面前晃了晃,此刻他的眼中已经满是恐惧。

“我把封着你哑穴的真气收一些回来,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说不准我会给你留条命,明白了?”

曾显想要喊叫,引来门外的黑鹞子,但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此刻低如蚊呐。

“你说,剃了我的筋,为何...我感觉不到痛?”

剃头李摇了摇头:“不是说我问你答么?怎么还反了规矩?也罢也罢,给你解惑也可,待会我问你时可要实诚些。”

“我剃刀上淬过一种我独家秘制的麻药,再配上手法,不但不怎么出血,你还会觉得舒服的要上天了呢。”

说到这里,剃头李得意的笑道:“其实,那些酥麻舒爽的感觉,是你的身体在向你求救,只不过被麻药影响了,让你这个蠢脑子误以为是享受罢了。”

“你想...想要什么?杀朝廷命官,是诛九族的大罪,放,放了我...”

“也不为难你,告诉我,杨大人被关在鹞子窝哪里,说了我就走,等麻药过了劲儿,你自然就可以出声求救了,只是背上这些细筋少了几根,以后你行动怕是不太方便了。”

“...魂夜安,守民德~入更晚~”

院子外面打更的唱着更词走远了,剃头李卡着点儿一般推开一条门缝钻了出来。

黑鹞子看着剃头李走出书房,正要过去盘问,剃头李却指了指门上映出来的影子,依稀能看到曾显正执笔站在书桌前。

剃头李小声说道:“全活儿一做完,曾大人就来了精神说要临帖,不要任何人打扰,给了我赏钱让我出来了。”说完他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小袋子给黑鹞子。

“今日曾大人给的赏钱格外多,这是小的孝敬大人的。”

看着眼前颇为上道的剃头李,黑鹞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接过小袋子,却又想起来刚刚听到的舒爽呻吟之声,心里也不由得有些痒痒,便将其推回了剃头李怀中:“早就听说你有一手绝活儿,这钱你就留着吧,改日我公差办完去找你也试上一回,看看是否真这么神。”

剃头李笑而不语,行礼后转身离去。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黑鹞子转身看去,书房里的曾显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书桌前,他赶忙低头推门进去,告罪道:“曾大人,可是写完了?下官还要取了回去复命的!”

书桌前的曾显裸着背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连话也没说上一句。

这黑鹞子有些恼了,虽说大家都是替九千岁做事,曾显官位还远高于他,但他堂堂黑鹞子百户,替皇上监察天下举止,哪个高官见了不是客客气气?怎滴曾侍郎还摆上谱了?

“曾侍郎!下官在问你!”他几步上前,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曾显肩膀上,想将他扳过来。

搭上去的手一滑,连同曾显小半张人皮一同扯了下来。没了这层皮束缚,那些裸露出来的肌肉一块儿块儿的舒展开来,竟然露出了鱼鳞一样的花刀痕迹。

好精湛的剃法。

太岳宫,这里是大昭皇宫,也是百官上朝的地方。直属于大昭皇帝的黑鹞子们的鹞子窝,就在太岳宫西侧。

鹞子窝是百官闻之色变的地方,夜深之时靠近这里,总觉得阴风阵阵。

新上任的给事郎林闻达捧着三味阁的五层食盒,被门口把守的黑鹞子拦下了。

林闻达放下食盒,掏出一张印了飞鸟印的信,弯腰递了过去,说道:“在下给事郎林闻达,已经给左指挥使银鹞子打了招呼。”

那黑鹞子接过那封信,上面也只有短短一句话。

“师徒之义,只求相见交代后事,可行方便。”

黑鹞子伸出了手:“大人都准了,我自然也是没什么话的,只是林大人别多事,给兄弟们添麻烦就不好了。”

“只求给恩师送行,怎敢连累诸位?”林闻达陪着笑打开食盒的最上层,里面是三小包银子。

黑鹞子嘿嘿一笑,自觉地挑了小些的那包,当着林闻达的面拆开扔了一半给一旁一同把门的伙计:“你倒是探听的仔细,把门,牢总,卫士,三份一份不落,进去吧。”

一路上各个牢房偶有低低地呻吟响起,伴随着一股腐烂和排泄物的味道,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林闻达捂着鼻子提着少了一层的食盒走到鹞子窝最深处的牢房时,看着里面坐着的形容枯槁的老人,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老师...您,您让奸人害苦了啊!”林闻达一边哭一边打开了食盒,里面是老师曾经最喜欢吃的卤鹅和拌豆腐,还有一小盅药酒。

前吏部尚书,黄门阁学士杨养性,此刻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的膝盖已经被剜去,身上更是血肉模糊,在黑夜牢房的孤灯下根本分不清那是破碎的皮还是沾血的木刺。

听到自己曾经认为称得上愚笨的学生的哭声,他愤怒的朝着声音来源爬去。

“蠢货,这是什么地方,这里也是你来的么?”

“老师,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

“为国尽职而已,我不能肃清朝政,被奸人诬陷进来,也是活该,你这蠢材不体恤国事,来这地方作甚!”即使已经奄奄一息了,但杨养性的声音依旧严厉。

“老师,他们给您安的罪名都是假的,还有挽回的余地,我今晚就死谏圣上,事情,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

“蠢材!不许去!”杨养性大怒,掀翻林闻达推进来的碗碟,用尽力气厉声道:“滚,滚出去!你来了这里,国事要如何?不许去惊扰圣上!”

眼见学生还不走,他颤抖着举起地上的碎碗:“再不走,无需奸人动手,我先割了你的喉咙!”

明明是一副拼命的样子,但他浑浊的老眼中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林闻达看着恩师的威胁,嘴唇都咬出了血,但却只有深深的无力感。杨养性却忽然抓紧了牢笼,死死地盯着林闻达背后,用嘶哑的声音喊着:“闻达,快跑!”

林闻达一愣,刚要回头,一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捂住了他的嘴,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出声!我是来救人的!”

话音落下,林闻达尚未看清那人的动作,杨养性监牢的门,就已经开了。他这时才看清来者,一身方便行动的利落黑衣,还戴着一个遮着脸的青色面具。四周监牢的其余犯人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都没了动静。

“杨大人,阉党势大,我们这些目不识丁的白身子也知道您是被冤枉的,时间紧急,还请同我一起走,我带您躲出京城。”那陌生黑衣客边说边一手搭在杨养性肩膀上,杨养性只觉得一股暖流从肩膀处流遍全身,本来因为疼痛而变得麻木的躯体,竟然有了些力气。

林闻达大喜过望,正要上前一同扶着自己的老师,却被杨养性制止了。

他推开黑衣客的手,自己坐在了监牢内那张烂草堆起来的床上:“义士,闻达,莫要费心了,我不走了。”

“事已至此,我若是走了,畏罪潜逃的名声就坐实了,还无端连累看牢的黑鹞子,他们虽是朝廷鹰犬,但也是活生生的人,找个差事寻口饭吃罢了,平白因为我的事被牵连,不好。”

“不瞒杨大人,我刚从曾大人府邸过来,他们已经开始罗织罪名写口供了,虽说我杀了他,但要往现在的您身上安罪名,法子不少。还是随我一同走吧,哪怕找个远离京城的地方隐居,当教书先生呢?”

杨养性想起了那名姓曾的得意门生,看着面前才只是个六品的给事郎就冒着生命危险来探监的林闻达,他老泪纵横。

“不用费心了,老朽的命,已经到了尽头,我走了不知道又会牵连到谁身上,如今朝中已经是风雨飘摇,不值当。”

说完,他用力推着黑衣客和林闻达,想将他们推出牢去。但他一个刚刚有所恢复的老头子,能有多少力气呢?自然是推不动的。黑衣客沉默片刻,一把捏住林闻达后颈,林闻达只觉得眼前一黑,两人已经到了牢房外面,原本打开的牢门,此刻竟然也闭上了,那断开落在地上的锁链,竟然再度锁了起来。

他惊讶之际,黑衣客开口问道:“杨大人可有什么心愿?”

“我的两个儿子已经受我连累死在狱中,唯有府上的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颇为挂念...”

“我会带孩子们走,避过风头之后,他们愿意习文我就送去林兄府上,若是愿意习武我便倾囊相授,杨大人可有信物?”

“我进来时早已被搜干净了,倒是想写一封血书明志,可惜文思枯竭,只得几句而已,就以此为信好了,只是我还不知义士姓名?”

黑衣客亮出了手中的剃刀:“一届剃头匠而已,剃头剃多了,练出了些三脚猫功夫。”

杨养性忍着剧痛微微躬身,随后从草堆里翻出一块写着血书的破布递了出来:“身在草莽而不忘国事,有君这等义士和闻达这样的学生,老朽此生足矣,二位快些走吧。”

黑衣客不再说话,收起血书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林闻达含泪跪拜,起身退出了鹞子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