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书

大昭国,国都明京。

明京最昂贵的几个地段之一,京三阙坊,曾府。当朝户部侍郎,朝堂大员曾大人的府邸即使是在这里,也显得格外显眼,毕竟当初建的时候,工部的员外郎上赶着跑来给曾大人监工,还带了两队官役帮忙修。

夜晚的曾府早早地点满了灯,毕竟曾大人喜欢亮堂,太暗了也影响处理政务。

此刻的曾府书房内,已经没了气息的曾显仍然保持着一手撑着书案站着的姿势,甚至另一只手还紧握着笔。

黑鹞子看着他被剥了皮后片片绽开的身体,即使是见惯了死人的他也感到一阵恶心。

他拔出鹰羽刀,环顾四周,却没发现凶手的痕迹,看样子行凶之后,凶手就消失了,现场干净的不像是出过命案,就连飞溅的血点都没有一滴。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守在门外,进出的也只有那个剃头匠而已,现在只有那个剃头匠嫌疑最大。

想到这里,黑鹞子拔出腰间的哨箭,压上手弩就要对着窗外射去,一道银光闪过,他忽然觉得手腕一酸,竟然连扣动弩机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柄制式的边军手弩摔在地上,一丝凉气抵住了他的喉咙。

定睛看去,那分明就是一把小小的牛角柄剃刀,剃头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黑鹞子腰间证明身份的铁牌子被剃头李摸了去,他绕到黑鹞子身前,举起那铁制的“鹞子羽”撇了一眼。

“鹞子百户武大器?原来是百户大人,失敬失敬。大人孤身至此,想必是九千岁安排的活计太脏,不愿让更多人知道吧?”

武大器喉咙滚动几下,终于还是放弃了抵抗的念头:“剃头匠,你是什么路数直说便是,我也只是个跑腿传令的,上面搅动风雨,我们做下人的没得选。”

“当真没得选?还是根本就没想过其他,直接就给阉人当狗了?”

“阁下不必说这些风凉话,这趟活计我不跑就有想当百户的人跑,这份口供曾侍郎不写,他也做不成户部侍郎。若要杀我,能否给个痛快,莫要像曾侍郎一样死而不倒,身上还像被铁鱼鳞滚了一遍。”

剃头匠冷笑一声,说道:“用惯了酷刑的黑鹞子,竟然也怕别人对自己用刑?他死而不倒只是因为我抽了几根筋后封了些真气进去撑着而已。若不是为了骗你,也用不着这么麻烦。”

“我说怎么如同撞鬼了一般,想不到京城的剃头匠竟然是这等高手。不过我也是听过玄门中人立下的‘仙凡有别’规矩,人间事人间清,阁下这么乱来,不怕监武司么?”

听着他的威胁,剃头匠嘿嘿一笑,说道:“那这事情不传出去不就好了?我还得去接两个孩子,事情紧急,就不跟你慢慢扯皮。”

随后他收起了那柄泛着寒气的剃刀,说道:“百户大人既然知道监武司,就应该明白我这种人想要把你找出来杀掉,不算难事。不过我恰好缺个黑鹞子的朋友,而我这人一向是舍不得害保守秘密的朋友的。”

听到还有活路,武大器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汗水早已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忽然记起刚刚剃头李似乎是提过要接两个孩子,看着屋内死去的曾显,武大器猜到了那两个孩子是谁:“阁下可是要去杨府?之前抄家的兄弟们还在那里看着...”

剃头李打断了他:“我还想继续干我的剃头生意,曾大人这屁股,武兄弟就自己想法子擦,能圆上就行,后续有事,我自会去找你。至于那两个孩子,就是你向我证明自己有能当我朋友的本事的时候了。”

武大器苦笑一声,说道:“以阁下的本事,五十多个黑鹞子应该不算难事吧?”

“可是我若是一路强闯过去带人走,那两个孩子以后都得在影子里做人了。”

武大器听完皱起了眉头,片刻之后也是无奈的松了口:“我替阁下擦这边的屁股,届时杨府处的兄弟应该也会被吸引过来,那两个孩子的事情,不管死活,只要有物件,就能想法子圆上去,阁下明白了?”

他刚刚说完,眼睛一花,才发现面前已经没了剃头李的踪影。

脖子处忽然有些痒,他伸手挠了挠,拽出来一张不知何时塞进衣领的小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小字。

“好自为之。”

杨府。

黑鹞子们正围在这杨府四周,刚刚换班的人此刻正聚在杨府的院子里吃着宵夜。明明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的府邸,却比寻常县太爷的家院都要小一些,正房竟然都坐不下他们这一班人吃饭,因此只能围坐在院中。

自从杨养性入狱后,杨家已经习惯了噩耗和身旁的黑鹞子,主母受惊而死,杨养性的两个儿子也接连死去,此刻只有大儿媳杨崔氏带着杨养性的孙女和刚上学堂的小孙子,在府上等待最后的发落。

“要我说啊,这杨阁老确实是冤,我入了鹞子窝这么多年了,就没见刑部的那群苍蝇能掏腰包的,今日算是开了眼了。”一名正嚼着花生米的黑鹞子感叹道。

有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刑部的人说,他们一开始觉得带十辆马车还不够,毕竟往日三品的京官儿就能抄出四五辆车的东西,他们还能拿些小渣子当辛苦钱,可这杨府除了古籍抄本,就是些日用家具,搜捡出来的那些银子还都是发俸禄用的库银,甚至还有先帝那会儿发的一小罐胡椒。”

另一人说道:“是啊,他们还比我们有些人性,还晓得凑了俸禄当做是抄出来的替杨家交上去,我们在这里守着孤儿寡母,丧良心!”

带着他们来的百户出现了,一巴掌将刚刚说话那人扇在地上,酒都洒了一地。

“喝两杯马尿,在这里满嘴喷粪,杨老儿冤不冤,不是你我能多嘴的,现眼东西,嫌丧良心?没见你去官妓那里打滚的时候少动几下,等着杨家大娘子进了教坊司,你就不去光顾了?净放鸟屁,给我滚出去守着!”

那被打的黑鹞子爬起来,不敢多说,挎着刀走出了院门,其他几人也停了嘴。

“愣住了?刚刚出言附和的是哪个?点头的又是哪个?”百户的视线阴阴地扫过几人,继续说道:“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家兄弟,功劳苦劳都是一起分,我也不为难你们,但以后嘴都管住了,否则若是有心之人告到了九千岁那里,把你们当成杨老儿同党,须知这也是活活的功劳!到时候兄弟们如何自处?”

众人不敢言语,自家手段他们都是知道的,此刻想起来只觉得心中一阵后怕。

杨府偏房内,杨崔氏正捂着怀中孩子的耳朵坐在床上瑟瑟发抖,她的大女儿杨灵露沉默地靠在床的另一边,紧紧地抓着手中的匕首。

杨灵露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这些天那些黑鹞子说的话她也是听到了不少,什么捉去当官妓,发配当军妓...每当她流露出害怕的神情时,那些黑鹞子就会嘻嘻哈哈笑起来,到了现在,她已经学会隐藏自己的恐惧了。

“咕噜”

不知是妈妈还是弟弟的肚子响了,也可能就是她自己的,或者是三个人的都响了。

恐惧可以隐藏,但饥饿不能。

“灵露不怕,为父同你阿祖无愧于心,以后灵露要照顾好...自己”记忆里温柔的父亲话都没说完就被黑鹞子拖走了,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又有些湿了。

爹爹,女儿已经,已经不会在外人面前哭了,爹爹,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眼泪滑落,她松开了匕首,捧起平常吃果子的小篮,想去伙房看看还有些什么能吃的。妈妈和弟弟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捧着小篮子迈出偏房,低着头不去看院子里那些黑鹞子,径直朝伙房走去。

“站住,做什么?不是要你们等着听候发落么?”一名黑鹞子起身翻过来拦住她,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眼前眼眶有些泛红的少女。虽然才十五岁,还有些青涩,但已经能窥见几分未来她的美貌了。

杨灵露还是第一次被这种能把人彻底剥光的目光扫视,咬紧了嘴唇低着头想要绕过去,那黑鹞子却一直堵在她前面。

灰皮刀鞘不轻不重地敲在黑鹞子头上,不知是哪个兄弟在捉弄他,他有些恼怒的回过头,却看到了自家冷着脸的百户。

“滚回去,坐下。”话音刚落,那名黑鹞子就狼狈地坐了回去。

“倒是我的疏忽了,只顾着等鹞子窝里的杨大人招供的消息,忘了他的家眷。”百户说完从桌子上捡起几样没人碰过的点心,放进杨灵露的小篮子里。

“我会约束着些他们,只要你们不跑,就不会有事。”

杨灵露看着篮子里那些点心,她想起来就是眼前的这高大百户一刀斩了护院的王叔,此刻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把匕首带出来。

“恨我?”百户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忽然笑了出来:“表情藏的很好,可你的眼睛还是藏不住恨,太锐了。”

他还想说什么,一声极为熟悉的哨声远远传来。院子里的黑鹞子指着城中心的方向惊呼起来。

“是咱们鹞子的火石哨箭!在三阙坊,像是曾府那边!”

百户朝着他们所指的方向看去,心里也是一惊。

今晚三阙坊那边还有个秘活儿,其他人不知道,但他这个百户还是知道的。当初九千岁开了口,鹞子窝中几个百户谁不想替九千岁办事?最后还是最擅隐匿的武大器接了活计。

哨箭一出,必须赶去帮手,这是太祖建立鹞子窝时就定下的规矩。

那秘活儿有问题?百户眼珠子微微一转,当即吩咐道:“刘金刀,这里就你刀法最老辣,眼力也有,你带几个兄弟围住杨府,看好杨老儿家眷,我带着其他兄弟们去!”

院子内一阵嘈杂,随后伴着马蹄声彻底安静下来了。

杨灵露把装着点心的篮子推给母亲,自己却是一口都没碰。

“他们欺负你了?”杨崔氏最是熟悉女儿,一看就知道女儿这是受了委屈。她从身下摸出剪刀,强撑着想要站起来。

一旁的杨灵思也是醒了过来,看着瘦弱的母亲和强忍悲愤的姐姐,幼小如他此刻也攥紧了拳头。

杨灵露赶忙拦住母亲,同时取出一块儿点心递给弟弟,解释道:“没有,这些点心都是他们剩了没碰的,娘,你和灵思先吃吧,我就是有些想爹了。”

“听娘说,只怕这次是凶多吉少了,娘听到院子内没什么声音了,你带着弟弟逃出去找外公,外公会安排你们出京城的。”

“那群鹞子看着心大,其实精细的很,肯定留了后手。我就算带着弟弟逃出去,真的能到外公家么?”

看着沉默不语的母亲,杨灵露抱住了她:“露儿不走了,露儿陪着娘,哪里也不去了。”

“其实是能走的。”一道突兀的男声忽然在房梁上响起,杨灵露和杨崔氏都被吓了一跳,正要惊叫出声,却觉得脖子微微一痛,再也发不出声来。

一身黑衣的剃头李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将一块儿烂布展开,上面是几行猩红的楷字“粉骨碎身浑不怕,但留明灯照人间。”

疑惑压过了恐惧,二女睁大了眼睛,这是杨养性自创的养性体,她们当然认得。

“长话短说,我是受杨大人狱中所托来救你们的,这封血书是他给我的信物,你们若是听懂了,保证不叫唤,就点点头。”

杨崔氏看着那块破布,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斜纹丝织布,给一家人都做了内衫,再加上这字迹,几乎没有半点作假可能,她和女儿一同点了点头。

剃头李见两人平静下来,反身跳上房梁,接着背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长黑布包轻轻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母女二人何时见过这等身手?就连床上的杨灵思都睁圆了眼睛,他年纪尚小,正是喜欢听侠义故事的年纪,如今竟然在这种家破人亡的时候见到了往日只能在画本里看到的侠客,年幼的他只觉得心情难以言喻。

剃头李指着那个黑布包对着杨崔氏耳语片刻,杨灵露看到母亲听完后竟然要对他跪下,直接伸手将母亲扶住,却不料和剃头李准备搀扶的手碰到了一起。

这个男人的手很大,满是茧子。

“夫人不必如此,我感杨公之义,受不起如此大礼。”说完他解开了黑布包,露出了里面一大一小两具尸体。

随后他蹲下身掏出了剃刀,对照着杨灵露与杨灵思的脸与身材开始了刻削。

趁剃头李忙活着,杨崔氏转过身来将一双儿女拢在一起,想要说什么眼泪却怎么都停不下来,最后只能轻轻吻了吻他们的额头。

“以后要听恩公的话,娘...娘会想着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