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神色凝重道,“臣日前阅礼科给事中金达奏疏,言及败军回京途中,各关隘盘查不严,恐有虏寇混迹其中,窥探虚实。”
“臣以为,当敕令监察御史、五城兵马司及各营衙门严加防范,凡遇言语支吾、形迹可疑者,即刻拿问。”
“若任人随意出入边境,恐为瓦剌细作所乘,届时内外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孙太后恨恨打断道,“科道之言,何必尽听?此辈清流,素来只知高谈阔论,袖手空谈,何曾真知兵事?”
张祁不卑不亢地回道,“殿下,金达并非寻常言官,今年七月瓦剌犯边时,他奉敕赴独石犒军,恰逢阿剌知院率部攻城,曾亲冒矢石助守城池。”
“且金达乃永乐朝兵部尚书金忠之子,昔年汉庶人构陷仁宗皇帝‘引驾迟缓’,太宗皇帝震怒,将东宫属官尽数下狱,唯金忠独免。”
“太宗皇帝命其密查太子不轨之事,金忠顿首流泪,力陈太子清白,终使仁宗皇帝储位得保,东宫诸臣幸免于难。”
“臣以为金氏父子,两代忠良,金达承其父风骨,并非百无一用之辈,此番所奏防谍之策,确有其可取之处。”
孙太后的鎏金护甲忽然悬在了雕凤扶手上,连那细微的刮擦声也戛然而止得消失了。
殿中霎时陷入死寂,只余几道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在梁柱间游走。
“郕王这番话,倒教老身想起当年为太孙妃时,先帝命老身研读《汉书》的光景。”
过了好一会儿,孙太后方才追忆往昔似的开口道,“昔年卫青、霍去病相继离世后,汉武帝欲再择外戚为将,便选中了李夫人之兄李广利。”
“李家本是倡优出身,李夫人之兄李延年因罪受宫刑,入狗监为役,因精通音律得汉武帝宠幸,竟官至协律都尉。”
“后来李延年为汉武帝歌《佳人曲》时,与平阳公主合谋,将其妹妹献入宫中,那李夫人确实姿容绝世,入宫即获专宠,不久便为汉武帝诞下了昌邑王。”
“尔后,汉武帝破格擢升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命其西征大宛,这李广利为立威西域,攻破轮台后竟行屠城之举,当真狠辣。”
“可惜天妒红颜,李夫人芳华早逝,自她香消玉殒,李氏一族渐失圣心,其后,李延年秽乱后宫事发,汉武帝一怒之下,诛其全族。”
“当时李广利尚在征讨大宛,侥幸逃过一劫,回朝后竟又因军功受封海西侯。”
“照理说,李广利本该知足了,可偏偏巫蛊祸起,太子刘据蒙冤自尽,卫子夫自缢而亡,储位空悬。”
“适逢匈奴再犯五原、酒泉,汉武帝便命李广利出征,征讨匈奴,临行前,丞相刘屈氂设宴饯行,李广利竟起了心思,欲拥立其妹李夫人之子昌邑王刘髆为太子,暗中唆使刘屈氂进言。”
“那李广利膝下有一女,嫁与刘屈氂之子为妻,既是儿女亲家,刘屈氂岂有不尽心之理?自然是满口应承,恨不得即刻就将昌邑王推上储位。”
“谁知李广利前脚刚走,内者令郭穰就密告刘屈氂之妻因屡遭武帝训斥,竟行巫蛊之事,诅咒君王早崩,刘屈氂亦与李广利共谋,暗中祝祷昌邑王得继大统!”
“汉武帝当即大怒,下令命廷尉严查,刘屈氂以大逆之罪被腰斩,尸身游街示众,其妻儿皆斩首于华阳街,连李广利的家眷也锒铛入狱。”
“那李广利正领军与匈奴交战,闻听妻小因巫蛊案下狱,顿时如遭雷殛,惊惧交加之下,他竟拿数万汉军的性命作赌注,妄图以军功抵罪。”
“他不管不顾挥师北进,直抵郅居水畔,虽初战告捷,大破匈奴左贤王部,却已埋下祸根,军中长史与决眭都尉煇渠侯洞若观火,看出李广利为一己之私欲陷全军于险境,必致大败。”
“这二人本欲扣押主帅以阻其妄为,却反被李广利察觉,李广利当机立断,先发制人,将长史斩首示众!”
“长史死后,那李广利怕军心动摇,只得仓皇撤军,自郅居水南退至燕然山,那匈奴单于何等精明,见汉军千里奔波师老兵疲,便亲率五万铁骑突袭,汉军死伤枕藉。”
“李广利求功不成反遭大败,更兼忧心家小,方寸大乱,本就是庸碌之将,此刻更是昏招迭出。”
“匈奴大军趁夜暗掘壕沟,拂晓时分从后突袭,汉军欲列阵迎敌,却见营前沟壑纵横,进退维谷,军心涣散之下,数万大军就此土崩瓦解,李广利兵败投降,全族被诛!”
孙太后说到此处,忽然收声,鎏金护甲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三下,才又缓缓开口道,“当年先帝与老身共读《汉书》时,着重讲的是外戚不可掌兵的道理,可如今再读,老身却另有一番体悟。”
“想那汉武帝时,多少名将出身微贱?卫青是骑奴,霍去病是私生子,李广利更是倡优出身,皆因君王慧眼识珠,方成就一世功名。”
“若非汉武帝破格提拔,这李广利终其一生,都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伶人罢了,所以说李广利敢谋反?敢诅咒汉武帝?他哪有这个胆子!”
“李广利只是见太子已死,卫氏一族败落,想扶持自己的亲外甥上位罢了,按常理,他本该拼死为武帝征讨匈奴,以军功换得外甥的前程才是。”
“若非汉武帝在他出征之际,将其妻儿下狱,李广利又怎会铤而走险?又岂会兵败即降?”
“纵使李夫人已逝,只要昌邑王尚在,他李广利就仍是堂堂正正的大汉国舅,若非被逼至绝境,岂会叛汉投胡?”
“故而,将李广利逼降匈奴的,非是其野心,实乃武帝之多疑寡恩!倘或武帝能体恤大将远征在外,对其家小稍示宽仁,那数万汉家儿郎何至于埋骨他乡?”
“可笑汉武帝穷兵黩武数十载,匈奴非但未灭,反倒日渐强盛,至其晚年,漠北竟重归胡虏之手!”
“究其根本,正是汉廷苛待将士之故,多少忠勇之士,兵败之际既畏汉律之严苛,又乏引决之勇气,最终只得含恨降敌。”
“败军之将,畏罪惧诛,宁可委身胡虏也不敢回朝,这般自毁栋梁,还谈什么诛灭匈奴?!”
孙太后凤目圆睁,声音里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我大明当以史为鉴,断不能重蹈汉武帝自毁长城的覆辙!”
“此番皇帝的亲征失利,陷落虏庭,实乃王振这阉竖赏罚不明,用人不当!致使忠勇之士壮志难酬,方正之臣报国无门!如此种种,皆是王振之罪,与浴血奋战的将士何干?”
“依老身之见,土木堡生还将士非但不应问罪,反当论功行赏!阵亡者当令子弟袭职,伤残者优加抚恤,余者仍归行伍,照旧操练。”
“若将生还者尽数当作细作拷问,那些尚在虏营的将士闻讯,岂不立时倒戈相向?”
“倘或将皇帝旧部尽数逼反,九边虚实、城防布置,还不被瓦剌摸得一清二楚?到那时,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这北京城,还拿什么来守?”
张祁心中凛然,孙太后这一回倒真不是在无理取闹。
虽说大明国祚尚在中兴之时,衰颓之象未显,但若对败军之将苛责过甚,动辄问罪下狱,确非明智之举。
按照封建王朝的道德观,丧师失地、兵败被俘的将士,本当自裁以谢君恩。
思及明末诸多忠烈,确是如此,城破之日,多少忠臣良将选择一死以全名节。
然而这般刚烈之士尽数殉国后,剩下的尽是些寡廉鲜耻之徒,反倒成了待价而沽的降臣,转眼间便投靠了满清。
就算从现代人的价值观上来讲,张祁也不赞成“败军之将必当自裁”这种道德绑架。
试想,若将士们浴血奋战后,回朝便要面临被逼自尽的绝境,终生背负败军之辱,又岂能苛责其转投敌营?
一方严刑峻法,动辄问罪赐死,另一方却封官授爵,甚至以公主下嫁,两相比较,该作何选择,不言自明。
孙太后见张祁沉默不语,以为其理屈词穷,当即乘势进逼道,“况且,方才郕王还口口声声说‘用人之际,不当轻言诛戮’,连弃城逃往居庸关的将士,受也先诱骗蛊惑犒赏金银的大同官员,都一一赦免了。”
“难道眼下轮到皇帝的亲信将领,就要另当别论,严加追究了?这般厚此薄彼,恐怕难以服众吧?”
张祁这下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得应道,“是,臣即刻拟令,凡土木堡生还将士,着其一一具报,核实后每人赏银二两,布二匹,不知殿下以为,这般赏格可还妥当?”
孙太后唇角微扬,“监国理政原是你的分内之事,这赏赐多寡,自然由你定夺,老身岂敢越俎代庖?”
张祁面上恭敬应诺,心下却是暗叹,孙太后倒是精明,银钱耗费一概不问,只管发号施令,倒把好人都让她做尽了。
此时于谦却是为张祁说了两句公道话,“殿下,此事不仅关乎武将。文臣中如萧维桢、杨善、李贤等随驾官员,至今未归者亦不在少数,此辈未必尽是畏罪,实因王振余党尚未肃清,恐受牵连而不敢返京。”
孙太后神色微动,清算王振余党一事,确实干系重大,这阉竖自正统七年便开始专权,若真要彻查,皇帝身边近臣怕是难有清白之人。
那些战死土木堡的,尚可追封忠烈,可这些生还之人,忠奸善恶,还不是全凭朝中诸公与郕王来定夺?
倘或有人借机倾轧,党同伐异,将政敌皆指为王振党羽,那些侥幸脱险的大臣,又岂敢轻易回京?
倘或迟迟不归,朝廷尚且无处拿问,而一旦回京,若被人强行罗织罪名,扣上个“王振党羽”的帽子投入诏狱,岂非自寻死路?
孙太后略作沉吟,又道,“老身以为,这界定‘王振余党’须得有个章法,朝中不服王振者众,即便有曲意逢迎者,也多是为势所迫,真心附逆者寥寥。”
“犹记前年李时勉致仕时,三千朝臣、国子生相送于都门之外,足见人心向背。”
“这李时勉确是铮铮铁骨,永乐朝就敢犯颜直谏,气得太宗皇帝屡掷其奏本。却又忍不住拾起再阅。”
“洪熙元年,他的一番奏对竟将仁宗皇帝气得命武士以金瓜击之,断了三根肋骨,险些丧命,幸得受过他恩惠的锦衣卫千户暗中救治,才保住性命,后来经宣宗皇帝亲审,方得平反。”
“这般刚直之臣,却因接待王振时礼数不周遭其构陷,那阉竖竟以‘私伐官木’的莫须有罪名,将他和赵琬、金鉴枷于国子监前。”
“当时正值酷暑,枷锁三日不解,上千监生伏阙请命,更有石大用愿代其受刑,呼声震天,王振见众怒难犯,这才惧而生畏。”
“最后还是靠老身父亲说情,老身向先帝进言,李时勉才得以释放,似李时勉这般脾气,素日里得罪之人自然不少,然其致仕时有三千人相送,足见朝臣们对王振的憎恶。”
“故而,清算王振党羽,万不可牵连过广,当只究其心腹爪牙即可,那奸宦生前本就惯于罗织罪名,如今要清算他,反倒制造冤狱,岂不荒谬?”
张祁闻言,不禁暗自为于谦喝彩。
这寥寥数语,却不知救下多少朝臣性命!
历览前朝旧事,每逢君王被俘这等奇耻大辱,必有一场腥风血雨席卷朝堂。
若非于谦察言观色,趁机进言,真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又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先前意欲株连王骥之言过于狠厉,将于谦惊着了,这才借孙太后之口来压自己一头。
但无论如何,于谦今日之举,确确实实保全了诸多忠良。
想到此处,张祁心中忽生感慨,如此为国为民的贤臣,后世怎会有人污其为擅权奸佞?
再侧目望向于谦,于谦依旧神色从容,听到孙太后为“王振余党”圈定范围,既无喜形于色,亦无丝毫松懈,只是如常叩首道,“殿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