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瑚琏

子谓子贱[1]:“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论语·公冶长篇》

今译:孔子评介宓子贱说:“这人真是个君子啊!要是鲁国没有君子,那他又是从哪里获得这么好的品德的呢?”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

子曰:“女,器也。”

曰:“何器也?”

曰:“瑚琏[2]也。”

——《论语·公冶长篇》

今译:子贡问孔子道:“那么我怎么样呢?”

孔子答道:“你嘛,是个器皿啊。”

子贡再问:“是个什么器皿呢?”

孔子答道:“瑚琏。”

“子贱是个君子啊!像他那样的,才是真正的君子啊!”

孔子当着子贡的面,不住地称赞子贱。

子贱是子贡的师弟,比子贡小十八岁。当时,子贱正在鲁国一个叫作单父的地方当官。他整日弹琴,不问政事,连大堂都不下,却把单父治理得太平无事。子贱的前任名叫巫马期[3],在他主政那会儿曾经十分卖力,正所谓披星戴月,竭尽全力,可政绩却赶不上子贱。

有一天,巫马期就去问子贱:

“你到底用了什么秘诀呢?”

子贱答道:

“我用的是他人之力,而你用的是自身之力,所以你劳而无功啊!”

他的这个说法受到了世人的称赞,也传入了孔子的耳朵。孔子得知子贱尽管年纪轻轻,却能任事以德,无为而化,便由衷地感到高兴。

然而,子贡见老师在自己面前一个劲儿地赞扬比自己小得多的子贱,就很不受用了,甚至觉得老师在故意嘲讽自己。

“我早就过了四十岁了,可老师还没这样夸过我呢,连一次都没有。要说起来,反倒是贬损的时候多啊!”

想到这儿,他不免心中黯然。于是,从年轻时候起自己与老师的对话场景,便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曾几何时,他对孔子说道:

“【1】我不喜欢别人让我做我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我也不想让别人那么做。”

孔子听后,立刻贬损了他一句:

“这个你还做不到吧!”

只要一想到当时的情形,他现在都会脸上发烧。

又有一次,孔子问他道:

“【2】在学问上,你觉得能胜过颜回吗?”

颜回是个连孔子都自愧不如的人物,所以见老师拿自己与他作比较,子贡倒也并无不快。不过这个问题本身,却并不是个令人愉快的问题。因为显然是不能回答“胜过他”的。虽说子贡心里不太服气,可要是真那么说了,就有损谦逊之德了。如果只说“不遑多让”,似乎也过得去,可又会让人觉得自己连老师也“不遑多让”,那就更糟糕了。

虽说以前孔子也有过“【3】在践行仁的时候,是连老师也不谦让的”的教诲,但此一时,彼一时,毕竟场合不同。最后,尽管子贡内心不快,仍觉得还是老老实实地谨守谦让之德为好。于是他回答道:

“我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他的。毕竟我只能做到闻一知二,而颜回能做到闻一知十啊!”

不料孔子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似的,说道:

“是的。你是不及颜回的。你说得没错。你能如此诚实地回答,很好。”

可这话听在子贡的耳朵里,觉得好比一个馒头,皮儿受到了称赞,馅儿却遭到了贬损似的,心下颇为不甘。

然而,在子贡的记忆里最令他懊丧的,还是这么一件事:

有一天,他正起劲地评论着同门师兄弟呢,孔子从一旁说道:

“【4】子贡,你可真行啊!我是没这个闲工夫来品评他人的。”

可要让子贡来说的话,这世上恐怕也很少有像孔子他老人家那么喜欢品评人物的人了吧!门人弟子在品评人物时,他老人家也总要插上那么一两句的。那为什么偏偏要对自己冷嘲热讽呢?子贡心想:“莫非他觉得我是个口舌之徒?说来也是啊,老师曾将我跟宰我[4]两人称作‘雄辩之人’。所谓‘雄辩之人’,听着倒也不错,可用来赞扬某个人的时候,其实并未触及其本质。更何况宰我不仅是个懒鬼,还谎话连篇,他才是个不折不扣的口舌之徒呢!拿他来跟我相提并论,就叫人吃不消了。”

如此这般,子贡心中回忆着往事,听着孔子不住地称赞子贱为“君子”“君子”的,就越发地焦躁不安了。

“老师肯定知道我如今的价值,得让他老人家也顺带着夸我几句才好啊!”他这么寻思着,膝盖就不安分起来了。

然而,孔子似乎一点儿也没理会子贡那一反常态的模样,依旧捋着颌下的长须,眯缝着眼睛,自言自语地往下说着:

“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子贱之所以会成为如此出众的人物,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因为鲁国有众多君子。子贱拥有出色的学长与朋友,真是幸运啊!”

子贡的眼里闪出了亮光。因为他虽然是卫国人,但作为子贱的学长,自以为在指导他成长方面也没少花力气。所以,他觉得孔子所说的“学长”之中,自然也包含他在内的。可是,他还是心里没底。总觉得不问清楚的话,就无法解开心里的疙瘩。与此同时,他也觉得自己绝对是不逊于子贱的。既然老师称赞子贱为君子,说不定会用更好的言辞来夸赞自己呢。渐渐地,他脸上那惶恐不安的神情后面,又透出了些许自我陶醉。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老师,请您也评价我一两句吧!”

话一出口,他又担心起孔子是否会勃然变色来。他心想,老师会不会怪自己太过关注自我了呢?

不过孔子脸上却波澜不惊,显得极为平静。随后他便答道:

“你是一个器皿。”

子贡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虽说“器皿”这个词,孔子以前在品评人物时也是经常使用的,但并不是一个好词。顶多也只表示“人才”“有一技之长”之类的意思。而孔子对门人弟子的告诫中,就有“君子不可成为器皿【5】”这样的话语。因此,也难怪子贡会因孔子以“器皿”来评价自己而大感意外了。

然而,孔子却依然泰然自若,看他那神情,仿佛在说“我只是自然而然地说出了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已”。

子贡大失所望,同时也深感羞愧,甚至还感到了某种愤懑。如有可能的话,他想尽快从孔子跟前离去。不过他又觉得,这么着悻悻离去,也是令人羞愧难当的。进退维谷之际,他满脸苍白地注视着孔子。

孔子依旧气定神闲,稳如泰山。令人尴尬的静默,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

子贡终于忍无可忍。他移膝上前,结结巴巴地问道:

“老、老师,您说的器、器皿……究竟是什么器皿?”

孔子像是这才注意到子贡那非同寻常的模样似的,微微地皱了一下眉。

可随即他又露出了微笑,略一沉吟之后,淡淡地说出了两个字:

“瑚琏。”

听到这两个字后,子贡一脸茫然,只顾愣愣地望着孔子的脸。瑚琏是宗庙里举行祭祀时盛放供品的器皿。由于那上面镶嵌着宝石美玉,所以是所有器皿中最为珍贵的一种。

“瑚琏——瑚琏——”

他在心中默念了好多遍,脑海里也浮现出了放在宗庙祭坛上的那个璀璨生辉的器皿。

“器皿中的器皿——人才中的人才——一国之宰相。”

不知不觉间,他的联想开始朝着光辉灿烂的方向奔去了。与此同时,他也在心中描绘起自己那身穿宰相衣冠而立于宗庙之威仪来了。

“瑚琏。老师说得真好啊!”

当这个想法于瞬间闪过时,他脸上的欣然之色也即将焕然呈现了。

“诚然,瑚琏乃是大器。但毕竟还是器皿而已!”

从刚才起就一直关注着子贡的表情变化的孔子,此刻像是在叮嘱似的强调了一句。

子贡浑身震动,差点儿跳起身来。眼看着他的脸唰地一下就变白了。

“子贡!最要紧的是忘我之修行。老是想着自己,是成不了君子的。君子之所以能够依靠德行来发挥所有人的才能,就在于他能够忘掉自我。人才通常因自己的才能而自豪,也仅凭这一才能安身立命。当然了,这样也能为世道人心做出贡献。但由于他只能让自己做出贡献,而不能让别人也做出贡献,所以终究只能起到一个器皿的作用罢了。”

孔子用近来少有的诚挚敦厚的语调说道。

“并且……”

稍做停顿后,他继续说道:

“不能因为别人比自己年轻,就觉得人家全都落在自己的后面。绝不能小看了年轻人啊!你自己停滞不前的话,很快就会被人家赶上的。然而……”

孔子略带沉痛的表情,再次停顿了片刻。

“倘若过了四十、五十,还不能以德行闻名于世,那么这人在将来的成就也是极为有限的了。【6】”

说到这儿,孔子的嗓音微微发颤了。

子贡仿佛失魂落魄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刚将双手捂到脸上,就立刻抽泣了起来。

此时,孔子的眼中也噙满了泪水。

原注

【1】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

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论语·公冶长篇》

今译:子贡说:“我不希望别人将什么东西施加于我,我也不想把它施加给别人。”

孔子说:“赐啊,这可不是你所能做到的。”

【2】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

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论语·公冶长篇》

今译:孔子对子贡说:“你与颜回相比,谁更强些呢?”

子贡回答道:“我怎么敢跟颜回相比呢?颜回听到一件事,就能推知十件事;而我呢,听到一件事,只能推知两件事。”

孔子说:“是啊,不如他啊!我和你都不如他啊。”

【3】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论语·卫灵公篇》

今译:“仁德当前,义无反顾,即便对方是老师,也决不谦让。”

【4】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论语·宪问篇》

今译:子贡讥评他人,孔子对他说道:“子贡,你就够好了吗?我可没有你这个闲工夫。”

【5】子曰:“君子不器。”

——《论语·为政篇》

今译:孔子说:“君子不能像器皿那样只有单一的用途。”

【6】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论语·子罕篇》

今译:孔子说:“年轻人是值得敬畏的,怎么能认为后来者不如现在的人呢?而一个人到了四五十岁还默默无闻,也就没什么可敬畏的了。”

注释

[1]子贱(公元前502—前445年),姓宓,名不齐,字子贱。鲁国人。孔子的学生,名列“孔门七十二贤”。曾任单父(今山东省菏泽市单县)宰。在唐代被追封为“单伯”,宋代加封“单父侯”,明代改称“先贤宓子”。——译者注。

[2]古代宗庙盛放黍、稷的两种祭器。后以“瑚琏之器”比喻人有治国的才能。——译者注。

[3]巫马期(公元前521—?),即巫马施,姓巫马,名施,字子期。春秋末期鲁国人,一说陈国人。孔子的学生,名列“孔门七十二贤”,以勤奋著称。——译者注。

[4]宰我(公元前522—公元前458年),即宰予,姬姓,宰氏,名予,字子我。春秋末期鲁国人。孔子的学生,名列“孔门十哲”(言语科)、“孔门七十二贤”。以擅长言论著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