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府书商

余杭南渠街码头附近的悦来邸店，因客舍众多，又兼具商货存储的塌房之便，向来是四方逆旅商贾的首选落脚处。

此时后院一间卧房中，来自绍兴府的书商徐一邈，端坐几凳上，正品茗径山秋茶。

“都什么时候了，徐兄还有闲心品茶！”

宁、台两府书商，风风火火闯进屋，立时就嚷了起来。

徐一邈呵呵一笑，招呼两人道：“两位何必上火，且坐下品品这径山茶。”

宁波府的书商瞪着牛眼道：“那文会堂再三推脱，非要等初五酉时前交付唱本，以前可是没有这般拖沓！”

徐一邈淡淡道：“那便等着就是，也就一日光景嘛。”

台州府的书商奇道：“徐兄难道没听闻坊间的传言？”

徐一邈慢慢饮下清茶，咂摸片刻才道：“什么传言？”

台州府书商忧心忡忡道：“听说，文会堂有一帮佣平日受尽刊刻匠的欺辱，在那匠人刊完雕版之日，那帮佣寻隙将书版尽数毁去！若传言是真，便能解释文会堂为何交付图书拖沓，他是无书可交啊！”

“不仅如此！”宁波府书商接过话头，“我方才去找文会堂要一本样书看，你猜怎么着？”

宁波府书商把手一摊：“他们说不给！不是心虚是什么？传言铁定是真的！”

徐一邈不置可否，只是一味喝茶。

台州府书商急道：“我可是认订了五百册，府里几个大县书铺都谈好，若是不能贩到，怕不被埋怨死。徐兄占了大头，订有一千五百册，怎还能稳坐钓鱼台？”

绍兴府人文荟萃，读书向学蔚然成风，书商贩卖自然也是最多。

一千五百册图书比起后世动辄数十万的书籍买卖，九牛一毛，可当下却不是小数。

如今书籍价格较为昂贵，像《包侍制出身传》这样三十页的新编书册，市价可达一钱银子。

寻常人家谁买书啊，都是借阅过来抄录，也就带绣像的图书无法临摹，会有些吸引力。

而且图书还面临严重的盗版问题，在本府辖区，只要是首刊的书坊追究，官府必然要管，可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跨府乃至跨省追究侵权，官司打起来就是一笔糊涂账喽。

也就大书商们讲究些，为了长远合作，不会有太难看的吃相。

况且这还是首刊，只要畅销，书商们还会寻书坊再刻或三刻，只是书价会一再下探。

徐一邈叹声道：“这事太过蹊跷，诸位也是久与文会堂合作，当知道邹掌柜的为人，即便真是书版出了问题，难不成连个解释都不愿给我等吗？”

“这…”

两人齐齐愣住，是这么个理儿。

“那徐兄以为是何道理？”

徐一邈摇摇头：“我又不是神仙，怎会知道。不过我料定很快便有结果，且等等看吧。”

同样是邸店，身在杭州的樊大境遇却并不如意。

他的娘亲连续服用了三日汤药，可丝毫不见好转，樊大是越发的焦躁难安。

今日一早，孙成打发的伙计又送来了几副草药。

这次樊大留了个心眼，他把新拿来的草药和之前倒掉的药渣，一一对比，心登时凉了半截。

明明一样的方子，可前后送来的药，却有多有少，根本对不上。

樊大喘着粗气，不顾一切地冲出邸店，在街市上像个无头苍蝇乱转，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药堂，忙跑了进去。

将手中的草药包砸在柜上，樊大恶狠狠问道：“告诉我这是什么药！”

药堂抓药的学徒吓坏了，小心翼翼展开纸包，翻弄了几下。

“甘草、枳壳、菊花、黄芪、葛根、这...这...啥方子都不是，不就是胡乱抓的嘛！”

一股热血上涌，樊大顿时双目赤红，他知道他被耍了，还是狠狠地愚弄！

樊大一路狂奔回邸店，跪倒在床前。

“娘！孩儿错了！错了！”

樊大的娘亲虽四十上下，却头发花白，一脸病容，眼见儿子如此，便仔细询问了缘由。

当听到樊大为了给自己治病，竟毁了方琼辛苦刊刻的雕版时，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为娘怎…怎生了你这个孽障！咳咳…”

樊大赶忙去抚背，却被樊母挣扎着推开。

“我说你哪来的朋友，竟接我到杭州医病，原来是靠背刺恩公换来的！咳咳，你忘了你方叔是如何帮咱娘俩的吗？咳咳…”

樊大语带哭腔：“娘您别激动，儿子悔不当初！”

樊母恨铁不成钢：“为娘就是死，也不愿再吃你背信弃义换来的药！扶我，扶我起来，回余杭，向你恩公当面谢罪！”

樊大不敢违拗，背起樊母径往码头，寻了条货船，搭船回了余杭。

傍晚时分，方原正与家人一起吃饭，忽听一阵叩门声。

打开门后一瞧，竟是樊大。

此时樊大赤着上身，背负一根荆条，看到方琼出来，当即推金山，倒玉柱，跪伏在地。

“方叔，我错信孙成那厮的鬼话，以为他能为我娘治好喘疾，竟焚书毁版，连累于你。方叔你要打要骂，我绝无怨言，只求你出了气，我好去投案。”

方琼长叹一声，最初他是恼恨樊大，可现在樊大负荆请罪，他又心生怜悯。

“人生就如刊字，刻错了一笔就要及时更正，将错就错只会毁了雕版，你及时悔悟，我哪还能再怪你，快起来吧！”

樊大心下感动，愧疚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也就方叔愿意教他手艺，教他为人道理，可他却…唉，着实不当人。

方原在一旁道：“我大哥既然原谅你，你以后就踏踏实实做工。你刚才说是孙成诱骗你毁版？”

樊大抹了把眼泪：“正是孙成，他与藏心斋的杨万金一起喝酒，我都亲眼瞧见了。”

方原颔首，看来确实与藏心斋有关，只是没想到是孙成在背后串联。

这孙家有意思，净和自己犯冲，收拾完儿子，还得收拾他老子，没完没了。

饭后，方原独自出了家门，一路踱步到了悦来邸店。

他还要替文会堂做一件事，也是反制藏心斋的临门一脚。

院中一间客房窗扉支起，绍兴府书商徐一邈正挑灯夜读。

方原对窗笑问：“可是绍兴徐行商当面？”

徐一邈抬头一看，立时愣住，窗外竟是一总角少年。

他猜到会有人来访，却没想到是个少年人。

徐一邈面无表情道：“敢问小友有何贵干？”

方原隔窗言道：“当然是为文会堂而来，明日还请徐行商配合一二？”

徐一邈眉头一挑：“如何配合？”

方原靠近了些低语一番。

徐一邈皱眉：“何需如此？文会堂就不怕我假戏真做？”

方原从袖中取出一沓书稿，递了过去：“我相信徐行商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