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诗的被误解,更多的是诗中的女性世界。温氏乐府写了那么多美丽的女性,而且写得充满魅力。诗人为她们创造了华美的环境,赋予了她们绝丽的风采,因而被人们目为与宫体诗人一般无二。权威性的文学史著作对温诗不加具体分析,便判定温诗是齐梁绮艳诗风的余绪,只是在写“灯红酒绿的放荡生活”,轻轻一笔带过便打入另册。其实如果认真地读懂诗人那些描写女性形象的乐府,从直接感受中得出自己的认识,而不是以他人之是非为是非,便会看到,温庭筠诗中女性形象的刻画,虽然笔触秾丽,却决非如南朝宫体诗那样,仅是为了满足卑污低下的精神需要来刻画女人的妖冶情态,而是着意于表现封建社会妇女不幸命运的社会悲剧,代她们写出心灵的哀怨。我敢肯定地说,温氏乐府中是没有用淫邪、色情的笔调去描写女性的,相反,诗人极力去表现那些被损害的女性的高洁美好的心灵,表现她们性格中的美质。

在封建时代里妇女备受摧残,而女性的一个特殊阶层——歌妓舞女们,在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之上蒙着一层欢乐的外衣,悲怆的泪水只能倒流回心田;边塞战争的笳角更是牵动着无数思妇泣泪成血地翘首遥望;没有音讯的商船撕扯着一颗颗破碎的少妇之心……千千万万女性心灵身世的创痛,酿成了中国封建社会一个广阔而富有特征的巨大悲剧。温庭筠蔑视礼法、狂放不羁,在仕途上又是沉沦下僚、“坎坷终身”,这使他更多地接触了下层妇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诗人的坎坷遭际使其对那些遭逢不幸而苦痛难言的女性充满了真挚的同情与关注;诗人又雅擅音乐,“善鼓琴吹笛,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9],他常常为歌妓们所唱的曲子填写歌词,这使他与那些“红颜薄命”的女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诗人用自己的心去体察、去感应,用诗笔打开这些女性积满苦水的心灵之窗,使我们听到了来自那个阴晦世界的一些柔弱而悲凄的哀曲。

这类诗在审美创造上的特征可称为“以美写怨”。诗的个体意象优美、富丽、绰约,给人以强烈的审美享受。但是,诗人通过优美的个体意象的特定组合,使整个意象序列表现出的美感效应是悲凄哀怨的。诗人极少直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而是透过华美的表层意象使“她”心底痛苦的潜流汩汩地泛溢出来。与温词相比,温氏乐府中的女性形象由画面走向了浮雕,由“二维空间”变成“三维空间”,更富有个性特征,如《张静婉采莲曲》、《夜宴谣》、《舞衣曲》、《懊恼曲》等篇什都是通过极美的意象,表现出妇女命运的悲剧性,意象表层愈美,悲剧效应愈强。试读一下《张静婉采莲曲》:

兰膏坠发红玉春,燕钗拖颈抛盘云。城西杨柳向娇晚,门前沟水波粼粼。麒麟公子朝天客,珂马珰珰度春陌。掌中无力舞衣轻,剪断鲛绡破春碧。抱月飘烟一尺腰,麝脐龙髓怜娇娆。秋罗拂水碎光动,露重花多香不销。鸂鶒交交塘水满,绿萍金粟莲茎短。一夜西风送雨来,粉痕零落愁红浅,船头折藕丝暗牵,藕根莲子相留连。郎心似月月易缺,十五十六清光圆。

这首诗的个体意象十分优美动人,但全诗的整体效应是哀怨深沉的。《张静婉采莲曲》是乐府古题,传为南朝羊侃所创,张静婉系羊氏舞伎中之佼佼者。《南史》载:“羊侃字祖忻,泰山梁甫人。善音律,自造《采莲》、《棹歌》两曲。姬妾列侍,穷极奢靡。有舞人张静婉腰围一尺六寸,时人咸推能掌上舞。”[10]诗人借这个古题来写舞女心灵的悲剧,既与这一题目的传统主题有联系,又能翻出新意,显示出主人公命运的普遍意义。主人公是一位姿容绝丽、舞姿非凡的舞女,诗人用娓娓的笔调写出了她怨抑而又不无留恋的复杂的情感世界。那位“麒麟公子”把她当作玩弄取娱的对象,似乎也对她百般恩爱,而这种恩爱不过如飘风骤雨,转瞬即逝,女主人公却被“公子”骗去了挚爱,渴望“恩爱”能够天长地久,当公子抛开了她,她望着池塘中双双嬉游的水鸟,悲叹着这“怜”的短暂,自伤不幸的遭际竟如一夜风雨摧败于地的落红。然而,她还留着一丝眷怀,回味着那虚幻的“爱”的某种温馨。这是一个美好而柔弱、怨抑而矛盾的心灵。诗人没有直接描述她的哀怨之情,而是用一系列很美的意象来完成一个整体化的表现。诗人把女主人公描绘得态浓意远、娇美无比,又用杨柳的柔姿,沟水的波纹等环境因素来烘衬其美。对于主人公的舞姿,诗人则从美的效果上来进行表现。“剪断蛟绡”、“麝香龙髓”,用这些极珍异的礼物赠予她,足见女主人公舞态之妙绝一时,摄人心魂。这正如莱辛所说的:“凡是不能按照组成部分去描绘的对象,荷马就使我们从效果上去感觉到它。诗人啊,替我们把美所引起的欢欣、喜爱和迷恋描绘出来吧,做到这一点,你就已经把美本身描绘出来了!”[11]“莲茎短”一句,诗人用六朝民歌中惯用的谐音手法,暗示了主人公命运的转折。接下去,诗人没有直接描写“公子”抛弃了她,而是用一夜风雨摧落鲜花的意象给予象征的表现。这个意象所指的含蕴,远远大于女主人公一个人的命运悲剧,可以说是封建制度下广大妇女不幸遭际的缩影。这是全诗意象序列转折的关键链节,在优美的意象特定组合下,产生出深沉而复杂的哀怨效应,是这类作品的共同特点。《懊恼曲》的哀怨效果更加强烈,这首诗的主题与《孔雀东南飞》相近,表现了一个青年女子不屈服于封建社会势力的迫害,至死不渝地追求理想的爱情。诗人用这样的意象来表现爱的坚贞:“三秋庭绿尽迎霜,唯有荷花守红死。”用迎霜的庭绿来反衬荷花的执着。荷花的意象凄艳绝丽,充满了悲剧性的美感。荷花之死,象征着美好事物的破灭,具有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在诗的结尾处,诗人用这样几个连续性的意象来表现主人公的怨恨:“悠悠楚水流如马,恨紫愁红满平野。野土千年怨不平,至今烧作鸳鸯瓦”。在色彩斑斓之中透出强烈的怨愤之情。

从这些篇什中我们不难看出,诗人描写女性形象的作品,意象表层虽然秾丽芳泽,但却旨在揭示被损害的女性的心灵悲剧,代她们吐出胸中的怨抑不平,并且表现那些红颜薄命的女性的善良纯净之精神世界。从意象表层来看,似乎近于齐梁绮艳淫靡之作,但其整体效应则与齐梁艳体迥然各异。齐梁艳体之轻浮艳冶,温氏乐府之深沉哀婉,并不是难以区别的。人们对温诗的误解,主要是表面地、机械地、简单地分析作品,而不是从作品的意旨、作品的深层、作品的整体美学效应来考察所致。